主持:魏琬容(OISTAT國際劇場組織執行長)
與談人:塞吉.宏哥尼、佛瑞迪.歐波庫-艾岱、施馨媛
時間:2025/4/15 19:30-22:00
地點:台北 國家兩廳院戲劇院4樓交誼廳
Q:劇場該如何拓展觀眾呢?
佛瑞迪.歐波庫-艾岱(以下簡稱艾)有一種消費者他可能沒什麼錢,但卻會願意花很多錢買一些高價的東西。當他們決定要買票時,會說:「我願意花 250 英鎊買這張票,因為這是有保證的。」
那我們要怎麼讓這樣的消費者對劇場演出也有這樣的認識?即使他們看完之後討厭那部作品,也會說:「我又看了一次碧娜・鮑許的作品。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但畢竟是碧娜・鮑許。」所以這其實就是一種心理學問題,我們要怎麼引導他們有這樣的認知。
塞吉.宏哥尼(以下簡稱宏)有人說:「啊,作品應該要能自我說明、讓人一看就懂。」但不是這樣的。就像如果你本身不喜歡美食、也不是美食專家,然後你去吃一家四星級餐廳的料理,你就需要具備一些知識,才能理解那道菜的味道是怎麼構成的。沒有什麼是自然而然就能理解的,沒有。我們必須強調這一點。我們應該在一些小地方幫助觀眾。對於我們做劇場的人而言,去提供一些關鍵字,提供一些脈絡讓觀眾來幫助觀眾理解作品的來龍去脈是很重要的。
艾:我同意。一個常見的說法是「啊,我們不應該講太多,觀眾應該自己來體驗就好。」但是,我想舉個足球的例子。有時候,在看比賽之前,現場會講一段關於過世的某球迷的故事,甚至會整場觀眾席一起編排動作、舉牌。在比賽進行到第15分鐘時,整場會安靜一分鐘,一起悼念那位過世的球迷。不管兩隊平常多討厭對方,在那一刻,大家都會靜下來,因為大家都已經被預先提醒了。不是因為解說員說:「各位,現在請保持一分鐘的靜默。」而是大家已有共識。
我覺得我們可以從這些運動賽事中學習,因為這些時刻讓每個人團結起來,去成就某種更偉大的東西。即使你心裡還是討厭對方、討厭對方的球迷,但在那個時刻,大家是一起的。因為你知道,這已經超乎你個人的好惡。

Q:劇評在塑造公眾觀點方面扮演重要角色。你們認為現今評論人的角色有何轉變?
施馨媛(以下簡稱施):在人人都有發聲權利的今天,劇評的角色更為關鍵。評論不只是敘述事實,而應提出觀點,甚至從在地、區域到全球層面,帶來更廣闊的視角。能有評論人陪伴藝術節也極為重要。例如今年Taiwan Week《法國世界報》的 舞蹈評論Rosita Boisseau 來訪時,一眼就注意到節目中女性藝術家的比例及白色恐怖與民主正義的題材,這種觀察,從社會與政治層面切入,為藝術工作者帶來巨大啟發。
艾:評論人的角色,很大程度取決於藝術界期待他們扮演什麼樣的位置。如果希望評論人真正理解作品脈絡,就需要投入時間與資源,邀請他們參與排練、見藝術家,而非只是站在全知者的位置評論結果。這樣的做法雖然需要更多預算和工作量,卻能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作品。此外,評論界也在轉變。有些評論人,如 Lynn Gardner,已從單純評論作品轉向批判性地思考產業結構,比如探討藝術節該不該隔年舉辦、為何年輕藝術家缺乏機會。這種新的定位,使評論人既保有批判力,也能成為產業的倡議者。
宏:表面上社群媒體讓人人能發聲,然而我並不認為所有聲音都是平等的。1970年代時,歐洲評論人可以自由旅行、累積豐富視野,如今環境已截然不同。過去評論界雖有歐洲中心主義的問題,但也曾出現能從宏觀角度講述、解釋藝術的評論人,如義大利的 Franco Quadri。今天,即便在亞維儂藝術節,也難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評論人。列日劇院的經驗也顯示,即使我們靠近布魯塞爾,仍很難吸引評論人特地前來。評論人在報社中人力短缺、壓力巨大,我完全理解,但也因此更需要有深度、有視野的評論聲音,才能推動表演藝術界持續思考與成長。
艾:評論人需要重新定位,不只是評價作品,而是提出問題、推動變革,像 Lynn Gardner ,她現在的對話重心,已經不只是評論作品,而是在討論整個產業,比如「為什麼年輕藝術家沒有更好的成長機會?」她變得更像一位倡議者,提出「藝術節應該隔年舉辦一次嗎?」之類的思考,也許這是未來評論工作的一條新路。

Q:談談你們眼中的未來趨勢,國際連結可有什麼新機會與新挑戰?
宏:我認為劇場領域即將面臨非常大的轉變。傳統媒體愈來愈偏向主流內容,主編對報導方向掌控更強,一些藝術節若在主流媒體上缺席,幾乎就會在公眾視野中消失。我們努力在節目策劃上取得平衡,兼顧大型製作與小型、實驗性作品,但即便如此,表演藝術的存在感正慢慢減弱。特別是涉及政治性的作品,未來恐怕更難被看見。此外,如瓦里科夫斯基(Krzysztof Warlikowski )這類龐大的製作,也走到了盡頭——3輛卡車、數十人巡演的模式既不永續也難以負擔,這樣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艾:不過,也許大型製作未必會消失,而是轉往資源充足的新興市場,例如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卡達等。這些地區正逐步投入大量資源,未來或許會成為大型國際製作的新舞台。對單一國家來說,維持大製作愈來愈困難,但在國際上,像碧娜・鮑許那樣的藝術家仍有其不可取代的位置。
施:現在國際合作的挑戰比以往更大。COVID-19後,運輸與機票成本大幅上漲,讓跨國巡演的門檻變得更高。因此,尋找夥伴合作變得比以往更重要,透過聯合策劃、共享資源,才能讓藝術家有機會在亞洲停留更久、進行更廣泛的巡演。有時候,甚至必須考慮在地製作舞台,而非從歐洲直接運來一整套布景,這樣既能節省成本,也能促進在地合作。此外,藝術家本身也需要調整創作思維,從一開始就考量巡演的需求。
未來的國際連結,不只是劇院與藝術節之間的合作,而是藝術家彼此的合作,我們邀請國際藝術家時會盡量安排他們與在地社群交流,而不僅是「帶作品來」。
艾:舉個音樂界的例子,席琳.狄翁在拉斯維加斯的常駐演出,就是一種可參考的模式。對劇場來說,如果能夠有共識,比如由一個劇院主導製作,其他夥伴共同支持,那麼就不再是「誰主辦」的問題,而是為藝術家創造完整的表現空間。這樣可以讓少數極具規模與深度的大型作品得以存在,而不至於成為只有極少數有資源的人能接觸到的奢侈品。
宏:我們也正在嘗試一種新的製作模式:在地重製。當一個好的導演與劇本結合時,可以在不同地方,結合當地演員重新製作出同一部作品。這樣的方式,更符合永續原則,也能讓作品在不同文化背景中展現新的生命力。我認為,這才是未來我們應該投入的方向。

Q: 最後,請兩位談談對於台灣的印象。
宏:我覺得最深的印象是「渴望連結」的意願。我想,這可能也與台灣的地理環境有關,台灣是一座島嶼,那種「想與他人連結」的意願,真的讓我印象深刻。
艾:台灣人一方面很慷慨溫暖,另一方面會溫和而直接地告訴你「該集合了、我們該走了、該去下一站了」(笑)。同一個人,前一秒催你,下一秒又請你吃飯,一種出於善意的提醒,我覺得世界上就是需要更多這樣的能量。
比利時列日劇院X英國Dance UmbrellaX台灣國家兩廳院 當「連結」成為未來劇場的答案與挑戰──塞吉.宏哥尼、佛瑞迪.歐波庫-艾岱、施馨媛談全球劇場網絡的下一步(上)
塞吉.宏哥尼(Serge Rangoni)
比利時列日劇院(Théâtre de Liège)總監暨歐洲劇場協會(ETC)主席。曾於多個劇場機構及文化部任職。於2004年出任列日劇院總監後,該劇院獲得「歐洲戲劇與編舞創作中心」(European centre of theatrical creation and choreography)及比利時法語區「戲劇中心」(Centres for Drama)的稱號,奠定劇院在戲劇與舞蹈創作及推廣上的地位。近年,列日劇院亦加入歐洲劇院共製聯盟(PROSPERO)來支持年輕藝術家。
佛瑞迪.歐波庫-艾岱(Freddie Opoku-Addaie)
英國編舞家、舞者與策展人,現任 Dance Umbrella 藝術總監暨共同執行長。生於東倫敦,擁有迦納血統,他的作品融合多樣舞蹈風格與民間傳統,風格富有對話性與情感張力。他曾擔任Dance Umbrella客座策展人(2016–2019),策劃「Out Of The System」計畫,支持來自全球的編舞者;亦創辦 SystemsLAB,推動中生代藝術家國際交流。目前Dance Umbrella為歐洲舞蹈聯盟Big Pulse Dance Alliance的一員。
施馨媛
現任台灣國家兩廳院藝術顧問。擁有多年劇場節目製作策劃、大型戶外展演企劃與跨國共製與國際交流經驗。於國家兩廳院工作期間,曾創辦多項大型國際交流計劃與聯盟,包括「2023 Taiwan Week—兩廳院臺灣週」與「亞太表演藝術節網絡」(APFC) ,培育亞洲製作人與創作的「亞洲連結:製作人工作坊」(ACPC),並帶領國家兩廳院成為由歐盟支持的「STAGES永續劇場聯盟」唯一亞洲成員。於2024年榮獲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先後任職於法國在台協會文化專員、中華民國建國百年跨年慶典製作經理、文創技研有限公司策畫總監、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執行長、國家兩廳院節目企劃部經理、國家兩廳院藝術副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