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疫情作為分水嶺,全球藝術的發展正隨著疫後各國文化政策的走向開啟新紀元,連帶著牽動了藝術家與團隊的創作思考,以及作品在全球巡演移動、網絡連結的策略佈局。而以德國、台灣兩地為核心,長期與歐陸藝術機構進行交流與合作的「聚合舞製作團隊」(Polymer DMT),正處於全球趨勢變動的體感第一排。

國際的定義,是國籍、身分認同,還是資源的取得?
最初為肢體創作為主的舞蹈劇場,「聚合舞製作團隊」藝術總監羅芳芸來自台中,接受德國舞蹈教育,2011年集結一群來自不同國籍與文化背景的藝術家,帶著各自的思考與專業,開啟聚合舞獨有的共同創作體系。團隊因應成員所在地,分別於德國德勒斯登(Dresden)、埃森(Essen)與台灣同步發展。2014年羅芳芸開始反思舞蹈創作與的藝術話語權,「藝術要帶給社會什麼?觀眾應該要接收什麼樣的訊息?」一步步帶著舞團朝紀錄式劇場靠攏,舞蹈本質還在,然創作發展開始跳脫以往,轉向故事、生命經驗,與人。
「在國外待一段時間,無論是誰都會面臨『你哪裡人?從哪裡來?』這樣的提問,自己也會持續思考這樣的處境。我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開始問自己,『我認識我來自的地方嗎?』」羅芳芸開始回想投入創作的起點——台灣台中,在自己的生命中到底代表了什麼?她揣著這樣的想法,在2017年開始發展生命議題創作三部曲,首部曲《未解,懸》(Unsolved)就從自己家族的房子談起。
以創作為名,回家訪談,《未解,懸》的團隊組成,是跟著創作田調的過程慢慢成形。有來自瑞士的音樂創作者Patrik Zosso、David Le Thai,德國的影像設計Hanna Linn Ernst,來自台灣、常駐德國的舞台設計陳成婷及台灣舞者鍾志文等。全員跟著羅芳芸,前往台中老家田調、研究歷史,感受老房,一同聆聽故事、交換思考。「即便這是我的個人故事,但當講述的角度、參與創作的藝術家都來自不同國籍背景,他們的文化也會融入在作品中,橫向切入並長出新的觀看視角。這也會讓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能在觀看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共鳴。」羅芳芸認為,這是一個在成員同等投入下所長出的、關於台灣處境的多元視角作品,因此她並不會用「國際」或「跨國合製」這類型的標籤來定義或分類它。
而柏林作為一個巨大的移民城市,德勒斯登與埃森亦然,外籍藝術家的比例也很高。因此有如她們這樣的藝術家,自然會在創作中回溯自身,再透過不同地方的資源挹注,促成作品的誕生。「所謂的國際共製在德國比較像是普遍現象,也是做劇場的常態,不太會特別強調。」羅芳芸說。
回頭來看,創作期拉到3至4年的《未解,懸》,由德國埃森帕克中心與台灣臺北藝術節共同製作,並獲得德國北萊茵-西發利亞邦文化與科學部、北萊茵-西發利亞邦藝術基金會、德國國家表演藝術網絡NPN舞蹈共同製作項目,以及台灣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贊助支持完成,從2018年9月於德國埃森首演至今,7年來持續受邀在各地演出中。與此同時,台灣的國際情勢也在7年間有了巨大的改變,羅芳芸回想,2018年在德國首演時,觀眾對台灣的狀態尚感到好奇,即便從作品中獲知一些歷史,整體還是相對陌生;到如今台灣的國際情勢已大不相同,能見度變高,多數觀眾也理解這座島嶼與它的處境,作品與觀眾的關係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所謂的「國際」,不只是作品組成人員的國籍、身分認同,以及資源挹注來源,更多的是能跨越文化背景,引發觀眾思考與討論的普世能量。

跟隨創作的思考:生命週期與移動潛力
現實的考量在紀錄式劇場扮演了舉重若輕的一環,會因應參與者的真實狀態與生命的進展,而有機的改變,相對地拉長了作品的生命週期。如同《未解,懸》是來自真實的家族歷史,會隨著年復一年的巡演而添加新的發展,聚合舞後來推出的兩個紀錄式劇場作品《Home Away from Home》(2021)與《我的名字,Kim》(KIM,2023)同樣體現了這樣的潛力。
在《Home Away from Home》裡頭,喜歡跳街舞的越南移工是團隊從田調時一路跟訪、跟拍到宿舍,觀察他的生活日常,劇場中如實呈現了這段歷程。隨著首演完成、3年過去,他回越南後又來到台灣,還申請學校進修表演藝術,「這個作品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生命,也理所當然成為作品的一部分。未來當這個作品再演出,故事也會隨著他的生命線改變,這就是紀錄式劇場的生命週期與其他類型不同之處,也是迷人的地方。」羅芳芸說。
規模龐大的《Home Away from Home》從製作到演出都直撞疫情,6位表演者一半在德國、一半在台灣,不管在哪邊演,都要運送一半的人過去,偏偏內容又需要觀眾跟表演者面對面,一場只能容納60個觀眾。回想創作的初始,羅芳芸坦言理想性高,本身就是一個賭注,移動的潛力也相對低一些,後續的巡演發展亦不如舞台移動便利、單一舞者的《未解,懸》。

動盪的時代更需要藝術
文化預算刪減成為疫情後全球表演藝術產業共同面臨的難題,羅芳芸思考,預算刪減對創作者未必是阻礙,但絕對是創作時不得不面對的事情。有如規模太大的作品能承接的劇院不多、組成龐大的移動不便,諸如此類導致作品受邀受限的可能,都會影響藝術家的創作思考。
今年初開始,羅芳芸與陳成婷開始勤跑德國的藝術家互助會,交換了解可用的資源,有如Fouds Darstellende Künste基金會舉辦的交流會,聚集藝術家,自主策劃討論的議題,搭配像是做菜的休閒活動,在生活化的場景中放鬆每個人對議題的專注、對現況的緊繃,不管生活或創作都能輕鬆拿出來聊。「過程中會收穫很多有趣的資訊,像是有藝術家開始跟健身組織交換空間資源,又或是藝術家因應贊助單位需求寫了一首Rap……各種因應情勢而激發出來的創意,都在這樣的狀態中被『聊』出來。」儘管大家都知道處境有點沉重,但討論不沉悶了、藝術家們也在這樣的輕鬆聊聊中,一起啟動思考,激發新的藝術實踐可能。最重要的是,讓身處同一個社群中的藝術家快速知道彼此在做什麼,有什麼資源能合作,相較單方面的補助支持,又更為人性化與流動。
陳成婷也分享,疫情期間因應當代藝術、影像藝術投入線上劇場,柏林獨立劇院Hobbel am Ufer(HAU)因此而創了新的劇院「HAU4」,作為線上劇院的發展。不只是在雲端播放演出的影像版,而是真正從雲端劇場的技術形式,如VR/XR、互動科技等,邀請藝術家前來進行實驗與創作,劇院提供完整的技術與資源的支持,以期促成新型態藝術形式的發展。

2025年,聚合舞發展中的新作《當水落下》(Water Falls)持續聚焦身分認同,與台灣舞者周書毅、新加坡舞者Lee Mun Wai一同發展。同時也與團隊長期合作的德勒斯登赫勒勞歐洲藝術中心、埃森帕克中心共製,加上今年兩廳院TAIWAN WEEK的邀請,從初始就註定了這個作品「移動」的本質。羅芳芸坦言發展的過程依舊不容易,卻也裨益於移動,讓舞者有了真實的身分轉換體感,在移地發展的過程中,激發更多討論的火花。
「動盪的時代,藝術手段能扮演的就是磨合劑的功能,既可以傳播訊息,也能製造討論的空間。」想了想,羅芳芸又笑說,「雖然不能馬上顯現成效,但藝術家就是要一直做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