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國家兩廳院主辦的「Taiwan Week」，邀請來自全球22國共48位表演藝術策展人、節目總監與國際藝文機構代表來台，展開為期一週的密集交流行程。其中「歐亞交流論壇」作為活動期間的重要閉門活動之一，除了由主辦方兩廳院壓軸分享，也邀請其他7位來自日本、香港、加拿大、比利時、德國、澳洲的代表（註），針對各自機構的近期策展經驗、文化政策結構與跨國合作策略進行分享與對談。短短兩小時的會議場域，不只是經驗交換的空間，更形成一座穿越語境與體制的「觀點試煉場」。
藝術節作為回應現實的行動現場
論壇中登場的策展人或藝術總監分別來自不同層級與規模的組織：有正面臨補助制度轉變的政府主導型平台（如日本橫濱國際表演藝術會議，以下簡稱YPAM）、長期參與歐洲共製網絡的劇院（如比利時列日劇院）、以城市節慶形式推動多元文化與族群平權的藝穗節（如澳洲墨爾本藝穗節），也有嘗試以集體策展回應全球政治分裂的藝術節（如德國世界劇場藝術節）。這些橫跨制度、語言與文化背景的實踐案例，構成了本場論壇的討論基底。
論壇整體討論可歸納聚焦於3個主軸：一是文化補助政策變動如何影響藝術節結構與機能；二是合作網絡的擴張；三則是疫情與全球動盪背景下，觀眾行為改變如何反向塑造節目策劃與展演策略。雖無統一答案，但策展人們的共同關注卻呈現出一個清晰趨勢——在不穩定與不確定的當代環境中，藝術節不再只是作品的展示平台，而逐漸成為一種回應現實、重組文化結構的行動現場。
文化政策變動下的資源重組
文化資源的流向與結構，往往決定一場藝術節的策展基調。在論壇中，多位策展人指出制度端的變化對創作生態造成明顯影響，從補助方向到政策設計，皆直接反映在節目的呈現邏輯與藝術家組成上。
YPAM總監丸岡廣美（Hiromi Maruoka）提到，日本的國際交流長年由外交體系下的「國際交流基金會」（Japan Foundation）主導，補助著重國家形象輸出，與藝術現場的需求有段距離。直到近年文化廳開始推動新的補助政策，將焦點從國內延伸至國際，劇場、製作人與藝術家因此可申請研究、交流與共製經費，也帶動參與 YPAM 的年輕製作人增加。「以前只有資深策展人能出差參與，現在全日本大約有50位的青年製作人得以透過製作或研究名義的相關補助來到現場。」這也促使YPAM改變策展方法，更著重合作與過程性成果。
相較之下，加拿大的補助制度早已將文化正義寫入政策結構中。PuSh國際藝術節總監嘉柏麗．馬汀（Gabriel Martin）指出：「如果你要申請英屬哥倫比亞藝術委員會（BC Arts Council）或省級藝術委員會的計畫補助，評審會要求你說明這個計畫如何回應『族群和解』以及如何平衡『公平、多元、共融』。這讓致力於文化復興與重建的藝術家們感受到高度肯定。」這推動了原住民創作、多語言劇場與聲響裝置等形式的拓展，使得策展不再只是藝術風格的選擇，而是面對社會結構提出的倫理回應。
在華語地區，平台制度的建立則成為另類回應。香港西九文化區管理局策展人李筱怡提到，資源有限情況下，西九主動與中生代創作者建立合作關係，像西九的跨界實驗平台TechBox就支持藝術家在創作初期測試概念，並提供技術支援與場地資源。
台灣國家兩廳院則是在台灣歷經近年來的大場館年代，眾多藝術節紛紛出爐之際，期待創造一個更接近於平台的藝術展演方式。節目企劃部經理賴依莉以「新點子實驗場」舉例，此藝術節最早從音樂舞蹈戲劇這樣的分類，到半徵件半邀請的混合呈現，直到現在由兩廳院主動邀請中生代創作者參與，注重前期研發的過程，也邀請觀眾參與階段性呈現，期待將節目製作從培養皿到市場端的整個過程，都能夠透過不同機制促進對話與理解，也讓藝術節中的節目可以更立體地被看見。
超越國界的合作網絡策展哲學
在歐洲，面對文化預算逐漸緊縮的現實，跨國共製與劇場網絡合作逐漸取代單一國家支持體系，成為策展思維的重要基礎。比利時列日劇院位於文化語言多元的西歐中心，總監塞吉．宏哥尼（Serge Rangoni）指出，劇院如今自稱為「歐洲劇場」（Théâtre de l’Europe），並不是空泛的標籤，而是一種實質運作邏輯的轉變。目前，列日劇院是普洛斯彼羅延伸劇場計畫（PROSPERO – Extended Theatre）計畫的成員之一，也是主辦機構，與其他歐洲劇院共同推薦並支持具潛力的年輕創作者進行歐洲跨國共製。
柏林藝術節策展人橋本祐輔（Yusuke Hashimoto）指出，這個由德國聯邦政府全額出資的機構，近年致力發展「補位型」策展策略，2023 年啟動的「表演藝術季」（Performing Arts Season），即針對柏林現有生態中缺乏的大型國際節目進行補充。他表示：「我們希望呈現一些若非由我們主辦，柏林其他機構不會引進的國際節目。」2025╱26 年藝術季將以「多重與複合認同」（plural and complex identity）為主題，反思當代對身分的簡化分類。他坦言，非歐洲藝術家常被依背景標籤化，歐洲藝術家則以普世美學為標準評價，「這讓我感到尷尬。」他相信表演藝術雖不具新聞時效，卻能透過空間與感官經驗，讓觀眾真切感受當代社會的矛盾與複雜。
與此同時，德國世界劇場藝術節透過9人策展制度，回應文化與政治結構。每位策展人來自不同地區，代表多元觀點，兼領墨爾本藝穗節的藝術總監賽門．亞伯拉罕（Simon Abrahams）指出：「我們不追求一致性，世界本來就沒有共識，我們也不打算在策展上創造共識。」他強調，2026年將該藝術節帶到極右勢力崛起、社會對立加劇的城市開姆尼茲（Chemnitz），是一種清晰的文化介入。「當前的世界充滿分歧，沒有統一的觀點。我們想透過當代劇場去反映世界的真實樣貌。」在他看來，擁抱歧見，不只是形式上的多元，而是在身分認同趨於單一的時代，重新開啟「我們如何共同生活」的提問。
從觀眾角度思考的節目設計轉變
在疫情、氣候危機與地緣衝突交織的當代社會，觀眾的行為模式正快速轉變，許多藝術節也不得不調整策展方向與節目設計邏輯。列日劇院總監塞吉．宏哥尼觀察到：「我覺得今天的觀眾比6、7年前更不願意嘗試新東西。因為氣候危機、戰爭與生活壓力，人們感到焦慮，也更渴望安全感。」
這樣的情緒不僅反映在節目選擇上，也直接影響觀眾進入劇場的動機與門檻。他坦言觀眾「的確變得更難吸引」，但他並不因此感到悲觀。當資源縮減與社會變動加劇時，劇場的規模也會跟著轉變——從大型製作走向小型、貼近社區的作品。他說，「希臘在經濟蕭條時期，還有 2008 年西班牙經歷經濟危機時，劇場依然非常有活力。雖然製作規模不大，常常是在住宅、空間裡做些小型製作，但劇場依然存在，因為它是人與人對話的方式。」
「我們不是處在一個劇場崩壞的時代，反而是製作過多的時代。」相較於所謂的「劇場死亡」，他更認為，問題不在於創作是否還存在，而在於如何面對社會的碎片化，以及觀眾愈來愈「被類型化」的傾向。因此策展上更需要審慎思考如何與觀眾連結。
字幕和錄製技術的進步，也促進劇場與新世代的連結。宏哥尼提到，在比利時，觀眾對於字幕的接受度逐年提高，尤其30歲以下的年輕世代早已視字幕為觀演經驗的一部分，使語言不再成為限制。他也分享，數位劇場的接受度正逐漸提升，列日劇院所發展的「普洛斯彼羅劇場電視平台」（Prospero Théâtre Télévision）便是讓觀眾接觸表演的另一種方式。
從合作到介入，策展的下一步
今年的論壇中，策展人們描繪出藝術節從「合作」走向「介入」的轉向——不再僅是節目整合的平台，而是針對社會與結構發聲與行動的文化實踐。台灣在此轉變中具備成為亞洲關鍵節點的潛力：一方面建立起兩廳院平台化、民間製作與策展語言等制度支持，另一方面身處地緣政治交會處，具備連結多元文化觀點的敏銳度。若能有效串聯區域夥伴、深化自我定位，將有機會由節目輸出者，轉變為跨文化對話的策展實踐場域。
策展未來的挑戰，將落在制度的重新調配——包括如何在文化政策上回應長期國際交流的不均、如何爭取資源分配的正義、如何在美學選擇中保持文化觀點的多樣性。如同多位策展人反覆提及的，策展人所面對的問題，往往正是政治人物、制度設計者與社會整體所面對的縮影。
從這次論壇的回應可見，表演藝術節的未來不會建立在單一敘事或明確風格的持續再現上，而將更傾向一種不斷協商的過程——一種以「共構」取代「主導」、以「對話」取代「呈現」的策展實踐。在資源逐漸緊縮、觀眾結構持續變動的當代條件下，策展人需要的不只是策畫節目的能力，更是看清時代動向與社會裂縫的敏銳度，以及設計一套能容納多元回應的工作方法。
註：本次論壇包含國家兩廳院在內的8位分享者分別為：
- 日本橫濱國際表演藝術會議（簡稱YPAM，全名為Yokohama Performing Arts Meeting）總監丸岡廣美（Hiromi Maruoka）
- 加拿大PuSh國際表演藝術節（PuSh International Performing Arts Festival ）藝術總監嘉柏麗．馬汀（Gabriel Martin）
- 香港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表演藝術資深製作人李筱怡（Bobo Lee）
- 表演藝術季（Performing Arts Season）策展人橋本祐輔（Yusuke Hashimoto）是歸屬於德國柏林藝術節（Berliner Festspiele）的策展節目之一。德國柏林藝術節還有其他6個策展節目和2個場館。
- 澳洲墨爾本藝穗節（Melbourne Fringe）藝術總監兼任德國2026世界劇場藝術節（Theater der Welt）聯合策展人賽門．亞伯拉罕（Simon Abrahams）
- 比利時列日劇院（Théâtre de Liège）總監塞吉．宏哥尼（Serge Rangoni）
- 東京藝術節（Tokyo Festival）藝術總監助理関由美（Ayumi Seki）
- 台灣代表則是由主辦單位國家兩廳院（NTCH）節目企劃部經理賴依莉進行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