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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思妮(圖中身著藍衣者)參與《亞洲重新測量計畫》於曼谷田調現場。(劉郁岑 攝 温思妮 提供)
焦點專題 Focus 移動、連結、共構──給未來劇場的備忘錄 藝術家的移動日誌

温思妮:從沒有經驗所造成的「痛」與「錯」開始

如果說跨國合作對我有什麼意義,那就是讓我更清楚「自己是誰」。

挑戰西方,跨國製作,是件能快速的事情?

我的第一個國際劇場交流經驗,是2007年因歐丁劇場導演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來江之翠劇場開工作坊,我因此參加了團員徵選。當時團長周逸昌說:「若有心參與演出的人,請努力練習南管梨園身段與我們的表演身體訓練課程。」老實說,我最初只是被「國際劇場大師」的名氣吸引,並不理解周老師為何堅持尋找「亞洲的身體」,而劇團邀請印尼舞蹈家Mugiyono Kasido、Siti Sutiyah、Bambang Besur來教授工作坊時,我則驚嘆為什麼亞洲有那麼厲害的劇場我卻不知道?當我看到尤金諾.芭芭恣意拆解梨園的身體和語言時,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這哪裡不對勁」——現在我知道這叫東方主義與文化挪用。但我很快就把這些疑惑先拋在腦後,前往「進步的」德國學劇場。

我在德國的每一次校內校外演出算是跨國合作或文化交流嗎?我想不是。

温思妮(右)與菲律賓藝術家Russ Ligtas(左)於馬尼拉。(Russ Ligta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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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看《不才專家》時不禁笑出來,我也曾經被德國導演要求:「你可以說更『中國口音』的德語嗎?」我時常想起原型樂園曾邀請加拿大「哺乳動物潛水反射反應」(MDR)劇團導演達倫.多奈爾(Darren O’Donnell),來台灣帶社會參與式藝術工作坊時說:「no awks no allies」(無尷尬,不成盟友)。在進入社區/群裡面如是,在跨文化過程中則更加激烈,到了no pain no gain(沒有疼痛就沒有收穫)的程度。我對歐丁劇場的疑惑,也許可以這樣回答:「如果不挑戰西方導演、只是客氣順從,戲就不會好看。」跨文化劇場需要具備「trans」的特質,一旦跨越過去,我們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在柏林,我也受到土耳其裔藝術總監雪敏.朗霍夫(Shermin Langhoff)製作的《瘋狂的血》啟發:劇情設定在一所德國的多元族裔中學,一位對教育充滿理想的土耳其二代移民女教師,在面對同樣有移民背景的學生時逐漸情緒失控,最後竟持槍威脅學生,強迫他們朗誦席勒的德國經典戲劇《強盜》(Die Räuber)。好像扯遠了,但我思考的是,如果在一個國家之內的跨文化,都需要經歷那麼多時間(從第一批土耳其移工抵達德國,到法提阿金2004年拍出《愛無止盡》Gegen die Wand撞牆,中間過了43年)和衝突來建立理解,為何我們會以為跨國製作是一件可以簡單快速達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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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神話學》彩排側拍。(楊帛翰 攝 温思妮 提供)

相似的亞洲,真的已經足夠認識了嗎?

2018年我加入臺北表演藝術中心「亞當計畫」(Asia Discovers Asia Meeting for Contemporary Performance)的「藝術家實驗室」,結識了我近年一直持續合作的菲律賓藝術家Russ Ligtas;我們在《餐桌上的神話學》首次合作後,我對他的成長背景與表演魅力深感興趣,自行申請國藝會的國際文化交流到菲律賓找他。

這種模式比較接近台灣視覺藝術與東南亞的共創方式:台灣出資,東南亞藝術家提供人力與場地。

研究菲律賓的政治歷史讓我看到台灣的平行宇宙雙胞胎:在歐洲,我透過相異來辨識自己是誰;在亞洲,我透過相似辨識自己是誰。這可能是我有幸受邀加入韓國國立亞洲文化殿堂(ACC)發起的第一屆《亞洲重新測量計畫》(Remapping Asia)的遠因。

《亞洲重新測量計畫》於曼谷進行田調的藝術家交流現場。(劉郁岑 攝 温思妮 提供)

ACC邀請兩廳院作為共製單位,讓韓國、台灣、泰國的劇場導演和製作人,以在3國各駐地一週、移地創作的方式,針對特定主題進行田調發展,最後於2025年底在光州呈現新作,也作為ACC成立10周年的重點活動。在曼谷田調時,我請當地觀眾討論設計一座未來的戰爭博物館,不慎勾起一位參與者的社運創傷;即使已邀請泰國導演APom Kijreunpiromsuk加入創作、協助檢視在地脈絡、我也努力惡補泰國當代政治史,但仍造成參與者的不適。最後我向她道歉並說明創作動機,這次「打破」也開啟了新的結盟機會,同時突顯了我們對亞洲鄰國認識嚴重不足。

《這不是個大使館》手稿。(温思妮 提供)

經驗加上文化敏感度,才能「調」出跨國製作?

回到我以戲劇構作加入的跨國共製《這不是個大使館》,我跟導演史蒂芬.凱吉(Stefan Kaegi)並非首次合作,但在瑞士排練第一天後,仍因當下無法言說的「不對勁」邊流淚邊寫信給導演與瑞士的戲劇構作Caroline。

史蒂芬回信:「我想我們昨天都感覺到,那個語氣和方法不對,太冷了。雖值得一試,但未來不會再使用這種方式。」

《這不是個大使館》德國首演劇照。(Claudia Ndebele 攝 國家兩廳院 提供)

跨文化創作的首要任務,是持續溝通與建立信任。能說「沒有錯誤的」外語並不是必要能力,願意表達(而不是覺得說了又沒用、或別人又不懂)、聆聽和換位思考才是,同時在跨越中忍耐各種不確定性和不安,不要太快下判斷。在德國的生活經驗也讓我理解:禮貌地保持距離只是冷漠而無助於相互理解,「資格論」與「多元相對主義」也無助於合作交流。

跨國製作就像一杯「錢+資源+好奇+信任+耐心+溫度-40%政治正確」的cocktail,需要有經驗aka文化敏感度的調酒師去創造它獨特的風味。

PS:人總要從沒有經驗做起,所以痛幾次和錯幾次就知道了。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6/25 ~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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