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慶打擊樂團(以下稱朱團)明年1月即將邁向 40 周年,這無疑是值得慶賀的里程碑。然而回望過去,這段歷程並非一帆風順,而是經歷無數努力與奮鬥而來。作為一個民間團體,樂團甚至一度思考過存亡的問題。朱宗慶坦言,樂團的價值「不能以數字衡量,而應從歷程來看」。
回顧全球發展歷史,打擊樂團能延續至 40 年者極為罕見。朱宗慶指出:「從歷史法則來看,全世界的打擊樂團幾乎沒有超過 40 年的例子。」他回憶 2022 年赴美時,曾親眼見證過去極具代表性的阿馬丁達打擊樂團(Amadinda Percussion Group)在一場演出結束後,當場宣布解散。自此之後,除了已走過 63 年歷程的史特拉斯堡打擊樂團(Les Percussions de Strasbourg)之外,以職業型態運作超過 40 年仍持續運轉的團體,放眼全球也僅有史特拉斯堡打擊樂團與朱團。
3年疫情時期,朱宗慶打擊樂團同樣受到嚴苛的考驗。直到 2022 年赴美巡演時,他深受鼓舞:「那次演出共有5首作品,每一首都獲得全場起立鼓掌。那兩千位觀眾不是一般民眾,而是來自世界各地頂尖的打擊樂家。」然而回台不久後,樂團便遭遇火災。朱宗慶回憶:「當我們以為終於站上高峰時,一場火災發生,但我們第一個決定就是不打悲情牌,要勇敢活下去。」
2022 年 4 月 2 日,朱宗慶卸下國表藝董事長之職回到樂團,立下決心要陪伴團隊完成轉型與再生。他推動名為「動能循環」的計畫,花了半年時間,要求所有團隊成員每日撰寫公務日誌,從中徹底了解樂團內部運作狀況。朱宗慶坦言:「朱團表面看似良好,實際上包含基金會、教學總部等,加起來約兩、三百人,內部挑戰非常大,這對我而言是極大的考驗。」
在這樣的覺察中,他開始思考如何帶領樂團走向下一階段。於是誕生了所謂「倒數 1000 天」的行動計畫(編按:從40周年倒數),其核心是一次根本性、革命性、翻轉性的改變。不僅要翻轉朱團的歷史,也要翻轉整個系統,包括樂團、基金會與教學體系的全面革新。
創團以來,朱宗慶始終以「現代與本土、傳統與現代」為藝術核心理念,並認為唯有主動尋求與世界的交會與創新,才能推動藝術永續發展。他說:「我們的改變,就是想辦法從世界各地匯集、交流、創新。」因此,他們在多重事物的進行之中,以「奧德賽計畫」為名出發,象徵探索與再生的旅程。計畫的命名靈感源自荷馬史詩,象徵著對事物懷抱「冒險、探索與歷程」的精神。首部曲到訪的是位於南歐巴爾幹半島的希臘與非洲的迦納。
到希臘:探索古文明與藝術療癒
希臘組由紐西蘭籍希臘裔的朱團駐團作曲家約翰.帕沙達(John Psathas)擔任中介協調人,由資深團員兼副團長黃堃儼擔任領隊,組員包括盧煥韋、陳妙妃、彭瀞瑩、陳珮馼與黃心妤,重點在於感受古文明中音樂與舞蹈的傳承與流變。
團隊從地理位置、以自身視角觀看雅典、歷史遺跡的探索、進修與學習經驗,以及文化交流與應用5個面向進行觀察與學習。這趟旅程並非單純的觀光之行,而是一場關於生活節奏、藝術信仰與文化精神的深度體驗。首先學習到的樂器有5種手打樂器及一種用棒子打的樂器。根據團員的分享,第一個遇到的挫折就是技術上的問題,手鼓要用左手無名指彈到中指上,非常地困難。
希臘擁有獨特的悠閒與優雅氛圍。對當地人而言,時間不是束縛,而是一種流動的生活節奏。在台灣,「準時」象徵禮貌;但在希臘,表演8點半預定開始,往往要到9點以後才揭幕,因為人們同時享受演出前的交談與舉杯時光。這樣的從容,也反映出他們對藝術與生活的深刻態度。音樂與舞蹈對他們而言,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本能的表達,彷彿「融進骨子裡」一般。
希臘人的熱情與好客令人難忘。若說在台灣的待客之道是泡茶與美食,展現細膩溫柔的人情味;那麼在希臘,則是邀請客人共飲葡萄酒、品嚐家常料理。兩種文化雖不同,卻同樣以真誠的分享與尊重為核心。對他們而言,吃飯不是為了果腹,而是一種情感的儀式。好友相聚,一邊聊天一邊用餐,常常一頓飯就持續5個小時。這樣的餐桌,是人與人之間最真實的連結場所。
在希臘,喝咖啡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人們喜歡坐在街邊咖啡館,曬著太陽、緩緩啜飲、悠閒談天;與台灣人走進咖啡廳多為工作或上網形成對比,兩地的節奏與生活哲學截然不同。
歷史、劇場與建築
歷史遺跡的走訪中,團隊更深刻體會到藝術在古希臘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從雅典衛城(Acropolis)高處俯瞰,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歷史厚度。最初設計用於防禦的衛城,是信仰與權力的象徵;戴奧尼修斯劇場(Theatre of Dionysus)則被視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圓形劇場,中央原為祭壇,人們在此以歌舞祭祀神祇,後來演變為以神話與英雄傳說為題的戲劇演出。古希臘人相信,透過劇場的體驗,能讓觀眾暫時忘卻煩惱、淨化心靈,這是一種不依賴酒精的精神釋放。
在古希臘醫藥之神的療養場域——阿斯克勒皮爾斯(Asclepius)聖地中,藝術與醫學緊密結合。當地人認為,疾病的根源在於身心靈的不平衡,因此治療除了水療與運動外,也強調詩歌、音樂、舞蹈與戲劇的陪伴。他們相信,藝術本身便是最深層的療癒,使人重新獲得和諧,是一種「以運動平衡身體、以藝術平衡心理」的觀念。
在伊皮魯斯古劇場(The Ancient Theatre of Epidaurus)的體驗更令人驚嘆。只要站在舞台正中央發出聲音,即使輕拍雙手,也能讓回聲傳遍整個劇場。那是建築與聲學完美結合的奇蹟,也讓人親身感受到古代藝術的精準與敬畏。
交流、創作與文化共振
旅途中碰上當地的「世界音樂日」,團員們也被安排在壓軸合唱中一同打這幾天學來的節奏。有趣的是音樂一響起,台下的觀眾便自然地圍成圓圈起舞,隨著節奏一路舞到天明。那是一種純粹的生活回應,音樂不再是表演,而是每一個人都參與其中的共同呼吸。
在交流活動中,團隊也舉辦了一場講座。由於當地並沒有中國大鼓,他們特別設計了一段以獅鼓節奏為基礎的打擊示範,讓當地觀眾體驗東方鼓樂的力量與節奏感,透過節拍與能量的對話,展現文化的交流與共鳴。
在這次交流的回程路上,團員盧煥韋受到強烈啟發,以這幾天在希臘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作為靈感,創作一首以熟悉的打擊語彙為基礎的新作《巴爾幹印象》。樂曲分為4個段落:〈第一印象〉、〈拜占庭〉、〈異國的融合〉、〈分享與感受〉,以音樂記錄這段文化與心靈的旅程。
這段經驗恰與擊樂劇場《泥巴》的製作過程相互呼應,因此這次希臘旅程的見聞也被融入創作脈絡中,形成共振的段落,象徵樂團在世界各地演出、與不同文化交朋友的過程。那段音樂所描繪的,正是從奧德賽啟航到世界共鳴的旅程,一種跨越國界、共振人心的節奏能量。
闖迦納:親觸節奏源頭與生活儀式
迦納組由迦納出身的打擊樂家帕斯考.揚(Paschal Younge)擔任中介協調人,資深團員、傑優青少年打擊樂團團長何鴻棋擔任領隊,成員包括團員陳宏岳、戴含芝、陳致欽、何欣蓉、葉立偉,是朱團40 年來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陸的成員。這 6 位團員踏上非洲大陸的旅程,是一段極為珍貴的經驗。為了進入沒有邦交的國度,事前的行政工作相當不易。此外他們還提前施打 3 劑疫苗、服用兩週的瘧疾藥。整趟旅程共 10 天,扣除往返航程後僅有 8 天實際行程;平均1小時的車程,常因路途顛簸常需拉長至 4 小時。短短 8 天內,他們走訪了 4 大區域、拜訪 3 個部落,並與 11 個藝術團體交流結合。因為帕斯考.揚的關係,第2天他們還見到了文化部長。
這趟旅程中,他們參與3場深刻且充滿溫度的交流活動。第一場便是在迦納國家劇院。當地的管絃樂團並不演奏古典曲目,而是以原創作品為主,並融入充滿特色的非洲鼓樂。朱團在準備交流講座時,也思考「什麼最能代表我們」。他們帶去了具有東方色彩與金屬音響的樂器,在當地多為皮革鼓類的情況下,最容易攜帶、又能彰顯文化差異的,正是朱團的傳統鑼鼓。
團員形容,當他們站在那裡,就像走入節奏的源頭。許多世界重要的節奏型式,都能追溯至非洲。他們深受震撼,在當地,人們不把音樂視為「舞台上的展示」,而是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純粹。
手工與傳承的震撼
在鼓工坊中,團員親眼見證非洲鼓的製作:從一整段樹幹到成品,全由人工完成。製作一面鼓最快也需半個月,蘊含職人的耐心與生命。團員們也將調音與繩結技法帶回台灣,重新理解聲音的張力與背後的文化意義。
在部落的音樂學習中,他們更是深受文化震撼。多年音樂教育的訓練在此全然派不上用場,因為當地完全依靠「口傳心授」,以模仿代替樂譜:先聽、再打、不斷修正。這種方式不只是技術的傳承,而是一種文化的共鳴。值得一提的是,在拜會酋長時,部落會以儀式迎接訪客:眾人圍坐,共飲一杯酒,象徵從此成為家人。音樂在這裡不只是聲音,而是生活、信任、血脈的延續。更甚者,帕斯考.揚還當場受封為酋長,以表彰其文化貢獻,儀式還灑上痱子粉,象徵祝福。
地域多樣性與教育啟示
迦納的音樂隨地域而異,呈現鮮明的多樣性:首都地區的音樂娛樂性最強,流行曲風盛行;東南部展現複雜且層次分明的鼓樂文化;北方地區保留古老傳統,某些舞蹈僅限男性參與,象徵部族力量;中部沿海地區的音樂深受歐洲影響,融合如小提琴、哨子等外來樂器。團員在海岸角(Cape Coast)參訪時,也感受音樂背後沉重的歷史與文化融合的深意。
在非洲,「音樂」並非單一藝術,而是與舞蹈、歌唱一體的整合創作。團員體驗到「先感受、後理解」的學習順序,反思台灣教育中「先算拍、後起舞」的慣例。在這裡,只要能讓身體隨音樂動起來,節奏的理解便自然發生。「身體先於理性」的教學方式,也讓團員重新思考音樂教育的本質:當身體先被喚醒,靈魂也會跟著甦醒。
何鴻棋感慨地說:「我們能受到這麼多禮遇,絕對不是因為我們個人,而是朱團多年來在世界各地累積的善緣。」他們帶著迦納鼓的節奏回到台灣,轉化為創作靈感,將「文化共振」注入新的音樂作品,也帶回了一份深刻的生命體悟——那鼓聲不只是音樂,而是文化的載體,是他們的 DNA。
藝術總監朱宗慶表示,奧德賽計畫「超乎我想像地好」,這條漫長而艱難的旅程,帶來冒險、探索與歷程的靈感。「講真話,我們是紮紮實實走過這條路」,也讓整個團隊活了起來。朱團深知,樂團的存活因素包括人才、作品、舞台與觀眾,而奧德賽計畫正是轉型關鍵期的驅動力:培育新作品、養成新人才、開展國際交流。透過「世界交朋友」,不同音樂與文化背景的共鳴被融入樂團 40 周年的故事中,累積成樂團厚度的根基。
自 1986 年起,朱團即以「台灣為家,世界為舞台」為使命。這次奧德賽計畫呼應著這樣的理想,透過親自冒險、探索古文明與節奏源頭,朱團將外在精華內化,為藝術注入根本性的活水。不為現成利益,而是為未來累積的文化厚度與生命力,確保團隊在全球打擊樂歷史中持續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