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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西厢记》剧照,前一排小和尙队列,点出场景普救寺。(林克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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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程式之变 九〇年代大陆表演艺术的走势㈢

《西厢记》中的二元复合转台和小和尙的队列变化,《四川好人》中的巨型面具,《金龙与蜉蝣》中的人物创造与武士造型……都很难为其它剧目的演出所袭用。那么,戏曲程式所赖以形成的规范性、约定性和承传性,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础。戏曲程式之变革是否意味程式之消亡?

《西厢记》中的二元复合转台和小和尙的队列变化,《四川好人》中的巨型面具,《金龙与蜉蝣》中的人物创造与武士造型……都很难为其它剧目的演出所袭用。那么,戏曲程式所赖以形成的规范性、约定性和承传性,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础。戏曲程式之变革是否意味程式之消亡?

戏曲程式是戏曲艺术创造舞台形象的独特方法,它贯串於戏曲艺术极为复杂的舞台综合的始终,严格地规范著戏曲艺术表现的所有方面。因此可以说,程式既是传统戏曲的外在表现形式,又是它的内在生命。历次的戏曲变革,例如民初的时装戏和「文革」中的样板戏,无不试图通过改造旧程式或创造新程式,以达到革新戏曲艺术的目的。

八〇年代中期以来,曾经使历代千百万观众目迷心醉的戏曲艺术,面临观众锐减、日益老化、演出地域日渐缩小的严峻局面,戏曲艺术已经到了不变革便无法生存的地步。然而如何变革?却又成为争论的焦点。有人认为程式是戏曲艺术的起码限定和精华,不能轻易改动,尤其是对传统剧目。否则,伤筋动骨,面目全非,不复是戏曲艺术了。有人则主张掀起一场新的造剧运动,无所顾忌地撇开一切限制,大胆创新,创造出新的戏剧语汇、新的戏剧样式、新的舞台形态,即使不称为戏曲也罢。大多数人都主张对传统剧目细心地加以整理,「整旧如旧」,使之成为博物馆艺术,成为历史的见证、艺术的资料、表演的范例,作为遗产原汤原汁地留给后人、介绍给世界。而对新创作的剧目和较新的剧种,则应放开手脚,大胆创新,从剧目变革、剧种变革到戏曲艺术的整体变革,努力去适应当代观众新的艺术趣味和新的审美要求。

然而,传统剧目真的动不得?古老剧种除了进入博物馆就别无它途?人们不再满足于坐而论道,有抱负、有胆识的剧作家、导演、演员、舞台美术设计家、作曲家纷纷投身于艺术实践,不断地探索古老的戏曲艺术当代发展的各种可能性。

变通传统,老戏翻新

王实甫的《西厢记》是一部誉满天下的古典名作,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编导者们认为,古典戏剧不是只供少数鉴赏家把玩的古董,而是平民百姓的共同财富,为了使当代观众能更好地接受、领略这一「天下夺魁」的佳作,他们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编剧、导演、表演、舞台美术、音乐……进行全方位的改革、创新。

他们一改以往将莺莺或红娘作为主角的作法,将重心移至张珙对莺莺的追求、失败、再追求、再失败直至成功这条主线上,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张生这个情迷意乱的「风魔酸丁」的舞台形象。

音乐创作由以往的配曲改为作曲,破除了对流派唱腔的一味模仿,突破越剧音乐平板的节奏模式。采用中西乐混合乐队,吸收新的音乐元素和新的表现技法,由传统曲牌和大、中、小过门变化为主体的单音音乐体制,转向音响、音色复合化的多层次结构。例如〈赖婚〉一场,通过曲调旋法,节奏、音区、调式的变化,以及幕后合唱的反复穿揷,创造了戏曲舞台上极少见到的多达四人(崔夫人、莺莺、张生、红娘)的背躬对唱,多层次地表现人物变化多端的情感状态和激烈的内心冲突,以及戏剧场景复杂的情感内涵。

舞台构成极为简洁:背景是隐约可辨的殿宇屋脊,似有若无的几缕浮云,再加上台中心一座旋转自如的莲台,构成了一个虚静淸远、超凡脱俗的禅境。莲台是中性的,是一座由大平台和中心高平台都能转动的二元转台,使戏剧不因场景迁换而中断,保持了戏曲艺术时空的灵活性,也为导演表现诗化的抽象空间和人物的心理空间创造了条件。

尤其値得人们称道的是,导演对龙套的巧妙运用。如〈惊艳〉一段,空荡荡的舞台上,只见浮云缭绕,殿宇凌霄,然而当十个小和尙打著佛手,踩著佛经音乐的节奏,在香烟袅袅中一字排开,横穿舞台,普救寺院──人物生存的具体环境,就被点染出来了。在大殿做佛事时,又是这十个小和尙,踏著方步,擎著香炉,表情木讷,动作划一,齐整整地颂经、行礼、跪拜……创造了一种肃穆、庄严又了无生气的舞台气氛。然而当急不可耐地要靠近莺莺小姐的「风魔酸丁」张生一出现,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不是绊倒这个,就是碰翻那个,整整齐齐的队列被他撞得东倒西歪,造成少有的喜剧效果,以整体的戏剧场面,呈现张生内心的急切烦乱,也是对那扼杀爱情、窒息生命的时代、环境、势力的嘲讽。

还是这队小和尙,在全剧末尾「长亭话别」之时,从舞台深处缓缓而来,穿场而过。这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笔带过的轻淡笔墨,提醒人们记住张生、莺莺们的生存环境,为抒情的幕后伴唱和张生、莺莺「永老无别离,万古常相聚」的合唱投下一丝阴影。

在整出戏,十个小和尙组成的队列,不同于以往传统戏曲舞台上只起烘托、陪衬作用的龙套。导演为他们编排了新的队形、产生新的调度、发挥新的舞台功能,形成新的程式,将其发展成具有独立表意内涵的舞队。

改编西方名著,引进不同观念

一九八七年秋天,成都市川剧院三团将布莱希特的譬喩剧《四川好人》改编成川剧。这是一次全面地顚覆戏曲传统、瓦解应有程式的大胆尝试。

演出一反戏曲舞台一桌两椅的传统形式,敞开大幕,裸露灯具,写有「成都市川剧院三团」字样的灯具箱直接搬上舞台,与毫不掩饰本色的活动车台,共同构成戏剧景观的主要内容。打击乐队在演出开始时无所顾忌地登台、穿场而过。一对身穿普通练功服的男女演员,既当捡场人,又以一连串的肢体训练的基本动作打断剧情的进展……以一系列的原始疏离,强调了明白无误的扮演性与剧场性。

布景要比传统戏曲舞台装饰性的「守旧」复杂得多。十几个巨型面具,悬挂在舞台上空,既是戏剧景观的有机构成,又形成一个单独的表意层次。面具的造型分明是从传统戏曲脸谱衍生出来的,但额上所添加的烟斗、高脚酒杯、穿高跟鞋的女人的大腿等图像,提示了剧情发生的背景的社会属性。不同面具的升降,造成空间的切割,表示时空的转换,同时形成一种节奏、一种韵律、一种情调……尤其是全剧行将结束时,束手无策的神仙拂袖而去,孤苦无吿的沈黛跪倒在地。此时,不断下降的无数面具几乎占据了整个舞台,将沈黛掩埋在其间,造成一种压迫感与紧张感,使人联想到人类生存空间的狭小与凌乱,成功地传达了戏剧的内在意蕴。

最大胆的创造是用一个女演员同时扮演沈黛和隋达。虽然这是布莱希特在剧作中规定的,但戏曲实现起来要困难得多。首先必须突破行当的限制,同一演员扮演沈黛时是旦角,扮演隋达时是小生。演员必须集生、旦于一身,又不同于传统的生、旦戏。沈黛/隋达本是一体两面,其唱腔、扮相、身段既要有分别、又要有联系。演出时,导演让捡场人拿著黑礼帽、黑披风上场,身穿白衣白裙的沈黛直接在观众面前戴上礼帽、披上披风,旋即「化身」为隋达,完整地表现了从沈黛到隋达的转换过程,也公开地展露了这一转换的艺术手段。

扮演众食客的群众演员,已不是原来意义的龙套。不单每个人化妆造型不同,扮相有别,肢体动作也各有各的设计。在众多的群众场面中,他们的动作极少是整齐划一的,其中有著很大的即兴成份。他们共同之处是丑扮和动作漫画化,以此来表现人心的险恶与社会的腐败。

川剧《四川好人》的演出引起很大的争议,批评意见几乎集中在一点上,在大幅度地改变了戏剧语汇和舞台程式之后,传统的东西所剩无几,这样的演出还能算是戏曲艺术吗?十分有趣的是,来自传统观念的批评,不仅未能阻断在戏曲舞台上搬演西方名剧,反而刺激更多的戏剧家走上探索之路。近年来,戏曲改编外国经典名著之风日盛,昆曲有改编自莎翁《马克白》的《血手记》(上海昆剧院)和改编自普希金同名散文的《村姑小姐》(北方昆剧院),京剧有改编自威尼斯剧作家卡洛.哥齐《杜兰朶公主》的《杜兰朶》(北京京剧院),河北梆子有改编自古希腊悲剧《米蒂亚》的《米蒂亚与伊阿宋》(河北梆子剧院)。而改编自日本同名歌剧的昆曲《夕鹤》近日刚刚在北京上演(北方昆剧院)。

立义创新,别出手眼

一九九三年年中,沉寂多年的上海淮剧团,广招各路人才,大投资、大变革,充分运用现代舞台科技,推出了一台新编历史故事剧《金龙与蜉蝣》,从内容到形式对戏曲的传统观念和舞台程式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令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

戏剧敍述这样一个故事:

一场杀伐过后,国破宫倾的年轻王子金龙在宫尉牛牯的掩护下出逃,为渔女玉凤所救。三年后产下一子蜉蝣。然而金龙难忘家国之恨、帝王之梦,毅然抛妻别子,苦苦征战二十年,夺回王位,杀死功高倨傲的大将牛牯。

蜉蝣长大后千里寻父,不料被金龙误当牛牯之子阉割。日渐衰迈的金龙深深陷入求子不得、王位后继乏人的痛苦之中。为了保有王位,金龙不惜纳媳弃妻,杀子保位,最后死在懵懂不谙世事的孙子孑孓刀下。

之所以说《金龙与蜉蝣》是一出历史故事剧或寓言剧,因为作品纯属虚构,完全摆脱了具体朝代、地点、历史人物的制压,不存在任何史料依据,但又是在中国封建时代中可能发生的,编导者企图以此对漫长的封建历史作总淸算和总批判。

《金龙与蜉蝣》创造了一些传统戏曲无法归类的陌生角色,如梁伟平所扮演的蜉蝣,一个情感丰富又心灵残缺的阉人形象,戏曲行家称赞他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无处不是出自小生规范,而又找不到一点小生程式。

编舞者从汉砖画像和广西岩画中的人物造型、身姿、翻手动作吸取灵感,创造出形貌粗犷、动作简练的武士形象,造成一种古朴、强悍的远古感。在演出中,舞队不是作为陪衬,而是在与主要人物的互动中,构成变化无穷、意味深远的舞台画面,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舞台程式。

灯光设计相当复杂,大量运用戏曲舞台上极少运用的光柱、光幕、流动光和侧逆光,精妙多变的灯光,成功地营造戏剧氛围、揭示人物内心变化、呈现场景意蕴,形成了独立的表意层次。

就整体创造而言,《金龙与蜉蝣》仍未能逃脱简单的道德臧否和黑白分明的二元判断,但由于它在剧作、导演、表演、舞美、服装、灯光等全方位地进行改革,发展出一种既不同于传统戏曲、不同于所谓戏曲现代化的话剧加唱,也不同于走向西洋歌剧化,而是一种属于自己的全新创造,为人们提示了戏曲改革的另一种可能性。

程式是戏曲艺术之根本。离开程式,戏曲表演简直无从说起。戏曲艺术的全面变革,无论是变通传统,寻求传统与现代意识的某种融合与平衡;引进西方新的戏剧观念,在中西观念的撞击中,突破旧戏曲精雅而僵化的形式外壳;还是别出手眼,另辟蹊径,大刀阔斧地改变戏曲的原有表现形态,都必然要碰触到原有的戏曲程式,改造旧程式,突破旧程式。然而一个値得人们深思的问题是,旧程式之突破并不能促成新程式的形成与发展。在今天这个求新求异、喜新厌旧的变革年代,极少有艺术家愿意重复别人或重复自己。在一出戏中所创造的极具表现力的身段、动作、表现手段和舞台形态,如上面所提及的《西厢记》中的二元复合转台和小和尙的队列变化、《四川好人》中的巨型面具、《金龙与蜉蝣》中的人物创造和武士造型……都很难为其它剧目的演出所袭用。那么,戏曲程式所赖以形成的规范性、约定性和承传性,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础。

这场涉及面极其宽泛的程式之变,究竟将把戏曲艺术引向何方?程式之变革是否也意味著程式之消亡,人们正在密切地注视著。

 

文字|林克欢  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文学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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