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艺术与整体生存型态太紧密了……」,乃至一九九七年二月,假淮剧《金龙与蜉蝣》来台演出,两岸编导仍有唔聚,吐露各自在戏曲现代化实践中的心语,这或可许为是历史的推演吧。
吴兴国(以下简称吴):西方戏剧历经种种变革,包括曾经排拒剧本,后又回头重视剧本。中国戏剧包袱沉,在传统和现代衔接的观念上,从业者本身就有很大的心理阻隔。如果不用传统符号,能不能做出中国的现代戏?当代做《楼兰女》时,有意的把传统戏曲一些外部表现精髓拿掉,不要锣鼓,不要曲调、节奏,服装、灯光、舞台都与传统不同,只保留了唱做念打。这出戏之后,出现瓶颈,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该朝更前卫、更现代的方式去做?后来我们请谢喜纳来导演《奥瑞斯提亚》,他的目的不在于京剧或京剧现代化,他是站在世界的角度来做,掺用了现代和传统的手法,形式上接近环境剧和荒谬剧。
郭小男(以下简称郭):在戏剧表现上,相对来说,你们比较容易实践自己的主张。大陆的国家级剧团,从业者世代承继的关系深,要略为向前,不太容易,要得到观众的普遍认同,更是不容易,那需要经历一次整体文化现代化的洗礼,包括绘画、音乐、文学、电影……等整体的演进,才能把戏剧带著往前走,因为戏剧不光是艺术属性,还有其它属性,每一次的向前运动,要考虑到的很多。
形式:走出不易,走进也难
钟传幸(以下简称钟):对於戏曲,我是怀抱信心的。整体环境的改造,虽然不容易,但可以从点开始做。我们从小学戏、演戏,熟悉的是戏,就从戏来做,但在努力的方向上一定要找对一批人来共事。只要方向找对了,表现形式是无穷的探索,无论怎么做都有其意义,厚底脱了,光脚扎靠,乍看也许滑稽,却有它另外的意义在。
郭:但它(形式)一定要属于这一代人的。
去年给上昆排《夕鹤》,因为是应日本约演而做,导演可藉日本人的要求来做些调整,但是演员整体上──他们的心情、意识,他们在艺术上的追求向往,是属于昆曲的,他们也想现代化,但要从他们那么深、那么好的技术准备上去进行现代化,做起来也是吃力,光一个造型都要讨论半天,不是思想跟不上,而是整体身、心、感情上扭不过来。
说实在,艺术是分代的,不同时代造就不同的文化人、艺术人,我们这一代看起来比上一代全方位,但后人也可能全然否定我们这一代的观念意识。每一代人都要经历过承上启下,也就避免不了与上一代的艺术及艺术家之间微妙的谋合关系。
吴:这个时代不是能够一直以同一形式来装载各种不同的内容,传统戏是这样,在同一个形式里装进各种悲欢离合的故事,表演不同的戏码,现在不行。现在的瓶颈是,当你好不容易拥有一个机会(演出条件),掌握到一个形式,你做成功了,可是下一步那个框框又来了。我们要为每一个下一步寻找形式,但是即使到现在,整体而言恐怕连西方形式主义都还没能走进去,遑论接受前卫,接受荒谬?
郭:中国人的艺术与整体生存型态太紧密了,我一直理解为中华民族其实就是一个戏曲民族。这个民族一开始就把歌、舞、诗……一切与生活融为一体,每一样都可以成为艺术,以致到日本极化成花道、茶道、笔道、剑道……,但是我们这个民族却不自觉的都把它们生活化了,尤其中国戏曲这么庞大,它存在每一个角落影响著中国人的生活,进入到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以致西方歌剧,这样一个受到世界公认的艺术形式,无法在中国定位。
大陆虽然有不少专业歌剧院,对歌剧的探索也几十年了,但是西方歌剧在大陆却走成两类,一类是移植照演,是在模仿,也是在介绍西方歌剧,没有自己的艺术生命;另一类是戏曲化了的歌剧,它的文本、戏剧结构都戏曲化了,并且因为依托于某一地方小调作为音乐主题,于是整个表演就被规范到这个小调中,这一规范,成了鄕音,也不可能纳入更多的音乐形式了,丢失掉西方歌剧音乐的丰富性。因此,在歌剧艺术的讨论上,我一直觉得它定不了位,艺术家们愈是逆向的迎合观众,在故事体、形式、音调上的迎合,愈是离歌剧本体的艺术结构愈远。我们听韦伯的《猫》《悲惨世界》等,也就接受了、感动了,因为它不是鄕音,它没有地域性,艺术上它是那个最大的圆,而恰恰相对的,大陆歌剧的发展型态是向内缩。
回头说戏曲,也就因为那些固定化了的束缚,它的形式感已根深柢固的进到个人、进到民族,进到大认同的观众群体的束缚中,尤其京剧,要走出去很难。
戏曲行销:建立现代社会基础
钟:我赞成从中心本位出发,我们的本位就是传统,其实传统也好得不得了,但所谓传统不是指那个形式而是观念,从这里向外扩延。美国的百老汇外延出外、外外、现在更有外外外百老汇了,它不断的向外开展。如从个人艺术层面而言,梅芮迪斯.蒙克(Meredith Monk)是个实例,她能编能导能演能唱能跳能写,无法用一个名称形容她,音乐家、舞蹈家……都不足以是她,她揽兜了许多艺术媒介,她洞察到在她前面将会有的:这个世界是不受拘限的,艺术是开界的,跨越地域,跨越领域。当然这之中要有观众的认同,但所谓观众认同不是一味迎合观众,而是针对他的现代性,为他量身打造,在传统根基上,用现代人熟悉的戏剧形式,在无声不歌、无动不舞或其它任何的形式之上,一定要放进东西在观众的脑海里。
我们现在的环境最急需的是编剧人才、评论人才,这两种人都必须是熟稔传统戏曲又有现代意识、现代观感的人。
吴:从观众的取向来看,其实接纳的空间很大,极度精致的表演,不会因为票贵而怯人之步,这是心态上的问题;另外是要能迎合观众、迎合专家们以世界水平来审视。台湾严格说来没有职业剧团,问题出在没有社会基础,不像百老汇,一直演一直有人看,梅兰芳的时代,也可以一出戏演上一个月都有人看。现在没有这种光景。台湾的屛风和表演工作坊算是两个最有靑年观众基础的剧团,他们的作品从现代社会议题发挥,他们对戏剧语言跟观念的处理较接近现代意识型态,年轻人看过他们的戏,就算已经熟悉了他们的戏剧机巧,还会再看。可是,只要说到戏曲,只要稍为连想到传统,年轻人就有距离,即使是一个很有现代感的创作演出,但他们不进剧场来,怎么会知道你的创新,怎么会知道这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戏曲。所以说现代戏曲,需要重新包装、重新定位,建立现代社会基础。
面对我们的进步、我们对世界的吸纳,但最终要面对的是行销问题。
郭:我在日本跟几个型态的剧团都合作过,私营的、半私营或公营的,他们全部的意识,那怕跟你争论一句台词的用意,都在于这个戏能不能挣钱,可以说是在能不能挣钱的前题下,进行著戏剧的探索和前进,很具体、很实际。
钟:不能极端,为挣钱而做和为理想而做之间,要找到平衡点。挣钱的理念是要指向市场,找到市场,找到我们的观众。
(罗怀臻因事晚到)
现代戏曲:踽踽独行
吴:我看过罗怀臻的几个剧本,他可以把很多可能性加在一块,压缩到极点。《金龙与蜉蝣》剧本节奏处理得非常快,导演则更加加快前面场次的节奏,留出空间给后面作人物身段的发挥,尤其舞台处理得更简洁,接近现代所谓的极简主义。从另一角度看,整出戏太满、太漂亮了,让人呼息不过来。大陆经历过样板戏的大好时机,所有好条件都加进去了,接下来戏曲现代化的脚步走起来就比较快。在台湾戏曲有断层之虞,因为没有深入到教育的环境里,这是很大的关键问题。
罗怀臻:不论我们或你们,在现代作为戏曲的工作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有踽踽独行的感觉。感情上强调传统,这种朴素的情感和重新认识传统的情感不一样。在大陆戏曲圈子中以两类人居多,一类人只懂严格意义上的戏曲,没有现代文化视野,是记忆型的艺术家;再一类,受了现代文化影响,但又意识到自己传统文化的重要,是感情的投入却不能从精神实质上理解传统。大陆这一、二十年来,有不少话剧人、电影人来参与戏曲,多数溃败,不能留下纪录。
我们这一代看了西方现代艺术,视野一旦打开,对自己的传统艺术产生自卑感。后来因为大量吸纳埠外东西,以标榜「新」自豪,想尽办法不要像自己,这就走远了,丧失了本体。经过这样的极化进入到自省阶段,对传统的精髓有了深入理解,发现我们自己的东西其实是鱼龙混杂,一堆金砂,我们要用现代视角、现代审美观把金子提醇出来,传统戏曲的写意、虚拟,跟现代的象征、简洁是可沟通的,我们对传统的尊崇,标志著它作为一个时代的经典,具有永久垂范的价値,我们可以不断从当中吸收什么。
大陆经历十年文革,整体剧场艺术在发展,对现在的剧场设施在进入,音乐的表现功能在开展,胡卫民、林兆华、陈颙他们这一代,打开了剧场艺术的外沿,同时也把我们纯粹符号化、程式化的情感体验,结合史坦尼表演体系,推向真实体验的表演。
剧场艺术的发展也同步推动著剧本文学,剧作家肩负双重使命,现代剧场的模型,现代人的意识,必然影响到写作方式和结构,同时也需要设想为导演、舞台、演员提供新的演剧方式的可能性。
钟:戏曲现代化的转型过程是需要整体元素的齐头并进,各个部门都要具有现代意识,包括编、导、表演、舞美、行销、制作。在这个世纪里,西方已出现多少出历久不衰、不断续演的作品,我们期待,到公元二千年,我们也应该要诞生一部具有永续表演价値的现代戏曲创作。
(记录整理 胡惠祯)
座谈人:
吴兴国(当代传奇剧场艺术总监)
钟传幸(复兴国剧团团长)
郭小男(大陆国家一级导演,淮剧《金龙与蜉蝣》导演)
罗怀臻(淮剧《金龙与蜉蝣》编剧)
时 间: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二日
地 点:《表演艺术》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