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剧团推出的新编戏《罗生门》,尝试探索跨文化美学、剧场形式融合、意识形态的开发等种种可能,周末传统戏曲剧评会由这些面向出发, 激荡了「现代京剧如何变化」的讨论话题。
由台北市现代戏曲文教协会举办的 「周末传统戏曲剧评会」,于五月十七日展开了首季第二场的评论会,评论剧目是复兴剧团演出的《罗生门》。当天会议除了应邀主持和讲评的人士外,许多戏曲界的资深学者如魏子云、黄美序、胡耀恒等人亦出现在会场,使得这场剧评会生色不少。
王安祈:首先,我特别对复兴剧团选戏的眼光表示敬意!因为《罗生门》这样的题材,用戏曲方式来搬演需要非常大的勇气与能力。同时我也相信这次的评论会能达到学术硏讨会的深度,因为《罗生门》这出戏本身已具备这样的基础:为跨文化美学创造提供了种种可能性。
很高兴复兴没有把电影小说重抄一遍,因为它在剧本文本上,已表现出不同的意涵,如将女性自觉这类的主题鲜明地提炼出来,在文本之间做了一种转换,其利弊得失,値得深度解析。小说与电影中,基本上从语言叙述与事实真相之间的罅隙断裂,来传递人心深不可测的讯息,而复兴剧团的京剧版本,却是刻意经营三段戏,这三段戏中人物的个性变化也非常鲜明,例如男人先是位体贴的丈夫,第二段是懦弱的丈夫,最后又是自我中心的丈夫,这可能与传统戏曲利用大段的独白独唱自我剖析心境有关。然而以此习惯性的表达方式,如何去阐述模糊暧昧的人性?这是値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令人欣慰的是,这次的演出演员并不需要放弃几十年来所学习的一套系统,改以另一套方式演出,在表演方面,此剧充分发挥了京剧表演的程式。
淡化程式的问题
刘慧芬:戏曲现代化的方式是多元的,从雅音小集到当代传奇剧场,新编戏曲已达到顚覆传统的状态。以《罗生门》来说,属于散文式的结构,它不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而是用三个不同的观点来呈现一个事实,随之而来的,便是演员对于角色诠释方式的变化,这样的改变让观众耳目一新,突破了行当的限制,但对传统戏曲来讲是好是坏呢?
就音乐方面而言,传统的西皮、二黄几乎听不见,大部分类似民歌小调,听起来轻快悦耳,美中不足的是旋律太过简单,唱词也非常浅白,可能有许多老戏迷会觉得意犹未尽。例如第一段结束时男人唱「走了吧,竹林之中好安静」,像这样的台词,观众虽然较容易接受,但在文学上毫无意义。
此外,我们必须注意到演员的表演如何趋向现代化,从上次《阿Q正传》到《罗生门》,都找吴兴国担纲,正是因为他学过传统戏曲,又跳现代舞、拍电影、演电视,是多方位的演员,因此在他身上有现代化的气质,吴兴国的魅力是无可取代的,而其他传统戏曲的演员有没有这样的条件跟空间来发展?値得我们思考和面对。
台湾戏曲现代化常有一种做法,就是尽可能淡化程式,通常在角色行当、造型化粧、音乐搭配、肢体表现等方面著手。在《罗生门》中人物是立体的,不同阶段有不同面貌;而女主角的化粧也与传统不同,只有把眉眼部分强调出来,其他如腮红都不见了,很多人反应像日本能剧里的角色。任何艺术都有程式,程式是一种法规、一种定格,程式本身并没有错,要看用的人如何去用它,本戏有一个程式使用观念上的矛盾,即是舞台的虚实问题,例如竹林是实景,骑马的动作却是虚构的动作。中国大陆有很多新编的戏,并不会强调淡化程式,如上海京剧院的《盘丝洞》,反应就非常好。淡化程式的表演,内容便会有一些苍白无力,禁不起推敲欣赏。不过对于这出戏前后台的努力,我还是给予百分之百的肯定。
混合包容的新编概念
蒋维国:我非常欣赏以竹林为背景的舞台设计,加上明暗相间的灯光,舞台画面的质感很好。就音乐方面来说,戏的开场没有锣鼓声,很像越剧或其他戏曲剧种,后来出现复杂的乐曲,有的来自于黄梅调,有的来自于梆子腔,听来有点混乱,只能看做是以京剧为主新改革的传统戏曲。但也正因此吸引了很多靑年观众进到剧场,他们不是圈内人,不是专业人士,是以他们自己的感受来看这戏,他们不管这是京剧、湖南戏、四川戏、黄梅戏或小说、电影,就是来看戏,他们对这出戏的接受程度是可以理解的。
我非常欣赏此戏的编导演,设计三场戏,张力十足,重复三次毫无厌倦,这不仅是《罗生门》原著的魅力所在,也是中国传统戏曲的魅力所在。导演运用了传统戏曲和现代戏剧的契合点,安排了三段武打动作,也安排了正宗京剧的唱腔,利用京剧声腔能够淋漓尽致抒发内心感情的优势,加上完整的舞台艺术,将本戏的艺术趣味层次掌握得很好,如此创作上的努力和尝试,値得大力支持。
传统戏曲有宏大的包容特质,它确实可以诠释情节不同的方向和角度,演员也有发挥的余地。比如曹复永的角色,便已经跨出了小生的行当,接近传统的「一赶三」。如果想引进或改编题材来为传统戏曲作一些改变,那么就必须找到传统戏曲与现代戏曲之间的契合点,复兴剧团这次的尝试,是很成功的。外国作品移植过来改编成戏曲,有好几个不同层次,第一种层次是改编故事,将简单的故事架构移植至京戏,第二种层次是从人物性格上所揭示出来的复杂观念及心灵层次。《罗生门》原小说或黑泽明的电影抓住了不确定性:每个人都是不可靠的叙述者,各说各理,各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因此使一切真相难辨真假。就这个层面来说,电影或小说并没有明显地将「道德规范」放进去,但这次的改编却鲜明地摆进道德意识,这差异到底好不好呢?
如何走向前卫现代
王墨麟:我刚演出的剧本《邹.伊底帕斯》同样是改编外国作品,所以是以过来人的心情在看《罗生门》。中国戏曲脱离不了娱乐性、教化性,然而中国戏曲也并没有表现出生命全然地处于最愉悦的层次,让生命中一些深刻感觉发挥出来,也从来不曾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入生命的悲哀里,因此不管人再怎么穷,再怎么无力,基本尊严都要维持著,不像希腊悲剧的人物逾越伦理基本防线,可以弑父恋母、杀掉自己的小孩。中国的伦理,把人类欲望的跨越及人类图像理想化了,这点在改编后的《罗生门》看得非常淸楚。
希腊悲剧常是个人的救赎,而中国戏曲则变成宗教主义集体救赎,比如像《罗生门》即是人类自私的集体坟场。这出戏把故事定型化了,把生活经验矮小化了,把道德冲突转为人性不和谐,那么人类寻求自我解放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到如何在更新这种传统形式的同时,加入时代跟人的问题,而且不断地寻求新的困境以及探索新的道德到底是什么?
在原著里女人的身体被强盗开启了一种舒畅、自我的生命愉悦感,这是非常重要的,原著里也提到丈夫在他的女人被强盗逼奸时,觉得他太太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美的感觉。其实这几个问题都是现代女性主义的问题,但在京剧《罗生门》中却没有那么深刻,剧里女人没有自我完成,强盗强调自然主义的一种象征也没有达到。第三场女人的话,很像一首弃妇吟,太情绪化了,其实她不必那么封建,做为「人」的情欲跟所谓高贵道德理性冲突才能产生矛盾,而产生矛盾后才会有悲天悯人的味道。
台湾这个环境还是蛮保守的,比较喜欢传统,对前卫有排斥感。新编创的问题不在于做得好不好,而是要不要这样做?《罗生门》从传统京剧走入现代化,是否能打开更广阔的空间才是重要的。
整理|沈惠如
纪录|何惠丽
时间: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七日,14:00
会议主持人:王安祈(淸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讲评人:
刘慧芬(文化大学讲师)
蒋维国(英国利兹大学戏剧系硏究员,国立艺术学院客座教授)
王墨麟(「身体气象馆」负责人)
列席人员:
胡波平(复兴剧校秘书)
胡耀恒(台湾大学戏剧硏究所所长)
黄美序(淡江大学外文系教授)
刘伯祺(前复兴剧校校长)
魏子云(戏曲评论及剧作家)
后记
三位讲评人发表完看法后,主持人王安祈请列席的戏曲界前辈一一发表意见,台大戏剧硏究所教授胡耀恒认为这出戏很成功,复兴剧团所有的创新戏中,他最喜欢《罗生门》,关于行当混淆的问题,本来就很复杂,但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够把意思表明淸楚,让观众接受就好。
学者魏子云接著提出看法,他认为曹复永的演出令人欣赏,动作俐落、出场时与锣鼓点子配合得天衣无缝,白口也非常好。唯一挑剔的是舞台布景,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罗生门」。罗生门是日本京城的正门,黑泽明的电影一开始就出现罗生门,而且故事统统都在罗生门底下叙述。叙述体其实也是中国小说、戏剧常用的手法,遗憾的是复兴剧团没有采用。此外,震耳欲聋的雷声令人难过,这是用在话剧上的,京剧既有文武场,自然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另外,吴兴国的表演出了格,他是一个囚犯,却在趟马那一段换上厚底靴,这是以前大牌角色的作法,是不可取的。
而淡江英文系教授黄美序则同意蒋维国提出来的虚实问题,竹林有的时候是实景,可以绑人、可以拔下来打斗,有时又只是虚景,予人紊乱之感。另外,县官的安排也太过草率,一大群人上场,却没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