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中,人们有时做著梦;这些梦里,人们有时说著故事。有时候,故事听起来像是故事;有时候,你几乎无法分辨真与伪。睽违国立艺术学院学期制作已有十年之久的赖声川,此次执导之《如梦之梦》,无论形式与内容,都是台湾剧场中少见的。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如梦之梦》
5月18〜20,25〜27日
国立艺术学院表演艺术中心戏剧厅
故事就从此开始:刚自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上班第一天,就有四个病人相继过世,她的专业训练,一点也派不上用处。出于自己的无助以及想为病人做点事的心情,她决定亲近剩下的第五号病人,去倾听他一生的故事。睽违国立艺术学院学期制作已有十年之久的赖声川,此次执导之《如梦之梦》,故事从一九二〇年跨越至二〇〇〇年,从台北、巴黎一直延续至上海,断断续续的线索,拼凑出五号病人两代轮回的故事,并解答了「五号」为什么有著无原因的发烧。演出长达六小时,共有三十一位演员,扮演百余个角色,庞大的架构,以及塡补其中的点点滴滴,均来自即兴创作。
隐密的要求──即兴创作守则
为了准备二〇〇〇年五月的学期制作,赖声川提前一个学期,在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开了门「创作专题」,在这堂课里,他带著三十多位上课的学生,使用看似无法连接的素材,开始探讨戏的可能性。原本定名为「演员的二十四个练习」,想讨论排练场中的负面情緖,但随著线索的增加,他将这个想法放下,开始架构《如梦之梦》。
赖声川擅长以即兴的方式发展戏剧。这套方法,习自阿姆斯特丹工作剧坊(Amsterdam Werkteater),并成了上课时的主要工作方式。「即兴」并非漫无目地,天马行空,它必须在一个严谨的设定下,靠著够多的线索,让故事自己说故事;上场的角色,各自有著没有言明的、对手不淸楚的动机──此即隐密的要求,演员如史坦尼表演系统要求般地,凭借这个动机表演。演员与导演必须活在状况的当下,不设定发展结果,隐密的要求,便会自然地带动情境,走出恰当的解法。但即兴前必须充分准备,经由讨论,对角色的身分与情境的淸楚认知之后,才能有良好的发展;而之后的整理,做进一步的剪裁增删,是让一场即兴完美的必要因素。
如何说好一个故事,是赖声川给的第一个课题。不用「然后」,不用过去式,没有「我记得」,只要可以观想画面,就能说出动听的故事。借由这些技巧,三个真假难辨的故事,换来了听故事者「人生如梦」之感慨。第二个课题,则是角色的具体化。从《西藏生死书》里的医生故事,开始了第一个角色,然后,得了怪病的五号病人,六四之后逃往巴黎的江红,民国初年的法国驻上海领事,上海名妓顾香兰等主要角色,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性格渐渐成形。连系这两个课题的方法,经过一学期的即兴之后,也越来越淸楚。
寻找表演风格
一月,赖声川拟好了一份二十九页的大纲,同时也确定了几个表演风格。天方夜谭般地故事接力方式,在课堂上找到了实现的方法。多数的主要角色,由二至三位演员扮演,敍事与表演便能因此而流畅转换,转换之中,不同演员饰演同一角色的合理性得以充分建立;更由此,三人以上扮演一角的逻辑也得到了支持。跳接的场景,带来应接不暇的角色,因此一位演员大概必须饰演五个以上的角色,次要角色与主要角色间的因果逻辑,如果仔细看戏,其中巧妙必能让你莞尔。
考量过演出场的变化性之后,舞台将不只是原本的镜框式舞台,而是连接剧场的东西两侧走廊,并拿掉剧场北侧观众席,成为将观众包围其中的环形表演区。不只如此,剧场的二、三楼包厢,也是表演区的一部分。戏,在三百六十度里,依著顺时钟的方向连续发生。一月底至二月底,赖声川应母校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之邀,前往主持短期工作坊。他带著那儿的学员,继续探讨《如梦之梦》的可能性。环形表演区的实验,在柏克莱得到了很大的回响。寒假后的第一次排戏,进了大排演场,三十多位演员真正试行了环绕观众的走位,虽然只是单纯的走路,但剧场性(theatrical)立现。
柏克莱工作坊的多元种族,是台北《如梦之梦》排演场无法拥有的条件,但不管是柏克莱或台北,语言上都面临了相同的困境。戏的上半部分,五号病人只身前往巴黎,不会说法文的他,遇到了只说法文不愿意说中文的江红;不久,两人前往诺曼地城堡,在豪华大厅用餐时,两人假装自己是日本人。而戏的下半部分,法籍伯爵与上海妓女间的沟通,则是各用自己的母语说话。在这些段落中,赖声川不要演员说出流利外文,而以说中文时不同的表现手法,呈现语言差异性带来的不便。
生命态度的叩问
近百场的戏,跨越生死海内外,有著华丽的场景与穿著,故事的确如梦般分不淸真伪,但戏的基调,却是建立在《西藏生死书》与《僧侣与哲学家》这两本书中。
环形的表演区、顺时钟方向的故事推展与绕场而径的演员,不断循环之中,已寓意了轮回的概念。戏的开始,三十多位演员,一起说出了古代思想家庄子遁入梦境的传说;而天方夜谭的开始,是因为年轻医师对死亡、对生命态度的疑惑。五号病人在独子因病去世,妻子离开,与莫名的高烧种种因素之下,展开了这一趟追寻之旅,我们从中得知五号病人与伯爵、五号妻子与伯爵元配的关系,且得到了五号为何生病、顾香兰为何沦落至此的答案。当一个人健康康康、物质不缺地活著时,似乎可以任性,可以为所欲为,不计较任何的后果;相对地,一位临终病人,却因为认真思索了这一生的功与过,而说出极具智慧的言语。
在《如梦之梦》六小时的类史诗敍事过程中,绚丽的舞台调度,新奇的观剧经验,或者几近巧合的人物安排也许都会让身为观众的你印象深刻。「死亡可以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注),在华美壮观的外表下,《如梦之梦》更希望剧场观众能看到这一点。
注:
出自西藏生死书,索甲仁波切著,郑振煌译,p271页。
文字|梁文菁 国立艺术学院剧场艺术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