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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找到自己的宗教,在人马合一的经验体尝到热情奔放的生命型态。(许斌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狂恋启示录 评《恋马狂》

表演工作坊向台湾观众介绍经典名剧的心愿,果然有个好的开始。放眼举步维艰的台湾剧坛,《恋马狂》的演出应该是敲破种种舞台迷思的一阵棒喝。

表演工作坊向台湾观众介绍经典名剧的心愿,果然有个好的开始。放眼举步维艰的台湾剧坛,《恋马狂》的演出应该是敲破种种舞台迷思的一阵棒喝。

《恋马狂》

4月23〜30日

国家戏剧院

《恋马狂》表面看来似乎没有情节,从头到尾只是心理医师戴沙的内心独白,其间穿揷他回忆治疗阿伦的过程,透过意识的流动交代出他行医生涯的危机。其实,戴沙的回忆正是《恋马狂》戏剧动作的敍事骨干,从海丝特交出阿伦的病案到治疗结束,情节之严谨与人物之明晰,即使用亚里斯多德的标准也经得起分析。作者另又充分发挥写实的特色以从事戏剧动作的铺陈与人物心理的描写,透过剧中人仪式化了的行为探讨阿伦恋马拜马的潜意识症结,揭露现代人理性与情感失调的残酷现实及其荒谬的后果。如此震撼人心的素材摊在平实简约又暗寓象征的舞台上,加上马匹造型的写意风格以及观众坐上舞台的剧场风格,既无匠气也不流于讨巧。《恋马狂》因为剧本扎实,舞台技巧自在其中。

好剧本得要有优秀的制作群和演员赋予它剧场生命。表演工作坊这次的演出,转译手法令人称赏,杨世彭的导演、聂光炎的舞台及灯光设计、靳萍萍的造型设计厥功至伟。舞台造境最基本的前提是剧作文本,杨世彭的译文可圈可点,虽然有几个句法倒转使得在现场听来一时稍感错愕──倒转句子本身不足以为病,其效果却有赖于演员的口白声调与抑扬顿挫来诠释。说到演员的表现,他们的动作整体而言颇能配合剧情的推展与灯光的变换共同贯彻导演所要掌握的舞台节奏,连换场也成为戏剧动作的一部分,真正演出了人在独处时瞬间涌现一趟惊心之旅的经历那种一气呵成却喘不过气的感觉。饰戴沙医生的李立群不愧为老姜;只就吐字来说,任凭他怎么走位,任凭情思如何起伏,每个字总是淸淸楚楚,令人折服。相较之下,马之秦吐字的淸晰度就差了一点;不过,她扮演的是所有剧中人当中最需要透过音色来诠释性格的一个角色,绷得稍嫌紧张的声带倒也能够贴切表现多拉.史安居带有神经质的性格。饰演马儿金沙的冯翊纲把他瑞摩京剧动作的心得融入写实的肢体语言,韵律美感足使人过目不忘。真正可以挑剔的是马廐做爱这一场戏与全剧的风格大相扞格,不过我们宁可转移焦点,专注于欣赏尹昭德演活了叛逆的靑少年以及丁乃筝突破了舞台国情的勇气。社会、文化固然有差异,人生、人性却没有;改编不愼很可能变成阉割。

《恋》剧架构直溯希腊悲剧

舞台造境无需刻意求工,水到渠成的意境才显造诣。《恋马狂》的舞台在圆形场地的两侧设看台,即舞台上的观众席,圆周之内是「舞台中的舞台」,即以矩形平台为核心的表演区。这样的舞台意念其实脱胎自西元前五世纪下半叶的雅典。酒神剧场是以圆形的歌舞队活动呈现古希腊「大地如圆盘」的空间观念,矗立在圆心的祭台保留了祭典与剧场的脐带关系,增设的矩形演员活动区系透过垂直纵深具现生命情态,歌舞队的在场则统摄了舞台空间与时间。把酒神剧场的歌舞队活动区和祭台合而为一,这就是《恋马狂》舞台风格的基本要素。于是,戴沙在表演区进行的心理分析成了一场血淋淋的原始祭典,就像他做的解剖儿童的梦一样,名为救人济世,实为拿小孩作牲品当众开膛破肚──一场充满了荒谬意味的现代悲剧。

《恋马狂》在舞台上设置看台,看台上的观众由于身处现场,距离近容易产生移情作用,临即感自然比舞台前方的观众席上的观众来得强烈。这个看台在理论上虽可视为观众席的延伸,但是仅仅安排少数观众坐在看台上「身历其境」谈不上实际的效果;然而,透过舞台造境却能赋予观众新的角色,进而影响观众的心理,而观众的心理正是剧场效果成败之所系。《恋马狂》的看台观众与离开表演区而没有台词的演员同席而坐,共同「见证」在表演区内进行戏剧动作。此时表演区外的演员与看台上的观众是一体的,纵使在观众席上的观众看来难免会有当事人(下场的演员)和局外人(上场的观众)之别,其为戴沙进行「心理解剖术」的目击者则无不同,都是「目击演员」。尤有甚者,当舞台前的观众发觉到看台上的人──不论其实质身分是演员或是观众──并不直接参与戏剧动作时,他们自然而然认同于看台观众。换句话说,看台观众作为一个集体人格兼具剧中人与旁若者双重身分:他们是演员之一,却没有积极参与戏剧动作;他们也是观众群,却自始至终现身在舞台上。这样一个理想的观众正是索弗克里斯(Sophocles)一手塑造的歌舞队角色。索弗克里斯平等看待歌舞队和演员,引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第十四章的措辞,「有如把歌舞队从歌舞队活动区挪到演员活动区」。《恋马狂》正是以看台观众取代歌舞队。

《恋马狂》从希腊悲剧蜕变而来的舞台造境是一种整体性的策略。酒神剧场形象高耸的风格虽然可以借由透视的观点来凝聚时空景象,却也导致换景之需要。此所以《恋马狂》的舞台,虽然精简,还是得透过长凳的移动与灯光的变换从事换场。透视的观点意味著动作、时间与空间具有统一性;酒神剧场中统一的戏剧动作与舞台时空并不是新古典主义所了解的那种「三一律」,而是由于歌舞队如终在现场所产生的,这足以说明希腊悲剧「在大众面前凝视生命中意义重大的时刻」这个特色。《恋马狂》的舞台时间和现实时间是同步的,空间可以是任何一个固定地点,透过戴沙意识的流动呈现阿伦之所以会刺割马眼的生命图像,其透视的焦点就是马廐做爱的一场戏。戴沙医生,一如希腊悲剧中的演员,即使是他个人的独白也无法逃避大众的耳目。谢弗让戴沙在众目睽睽之前展露精湛的心理分析,结果是戴沙是以探索的手腕意外追查出他自己素所不知的真相,情形有如索弗克里斯让伊底帕斯在大庭广众展露高超的探案技巧,结果是「好像心理分析发掘出被压抑的经验」(F. Fergusson,〝Oedipus Rex: The Tragic Rhythm of Action〞)。

「得救」意谓「毁灭」

古希腊的底比斯救星和现代英国的心理医师不约而同以细密的推理追究真相,抽丝剥茧的过程引人入胜又步步惊心。细密的推理虽然能够解决社会所遭遇的现实困境或了解或违常理的暴力动机,却揭露了人生的荒谬,使人陷入更深一层的迷惘。「索弗克里斯的悲剧描写果决、聪敏、文明的人们,决心了解一切,却总是功亏一篑,因为事事物物都有不合常理的蒙昧因子,不只是为人所无从理解,而且还经常毁人于一旦,但是却它自身的野性美。」(R. Lattimore,〝The Chorus in the Tyrannus〞)索弗克里斯带有古典主义典型的乐观态度,因此伊底帕斯不难绝处逢生,以余生去体会「为人当有自知之明」这句希腊格言的真谛。反观戴沙这位成功的心理医师,他经由阿伦的病情获得了自知之明,如何渡其余生犹在未定之天,却肯定已经毁掉了一个丰实饱满的年轻心灵所禀具的野性美。这就是《恋马狂》的反讽:一个即时「得救」的年轻人从此注定要过的是浑浑噩噩随大众节拍起舞的「正常」人生。

使阿伦心醉神迷的那种野性美,可意会却无法言传。在由逻辑规范的文明社会体系,他的痴迷成了心理痼疾。他的「恋马情结」,追根究柢是父母亲的宗教观念彼此抵触而且感情生活沦为一滩死水,他在精神无所适从而情感无所倚附之际,巧遇一幅活生生的骑士策马图,又有幸跨上马背而体验到骑马乐。在这之前,他从虔诚的母亲得到的宗教讯息只是《旧约》里头打打杀杀的故事,如今他体验的却是马在大自然的环境带给他的狂喜,彻底的解脱有如酒神祭典中信徒的狂欢。阿伦找到了自己的宗教,在人马合一的经验中体尝到热情奔放的生命情态,却无法见容于「爱生病了」的世界。由于父亲的压力,他只好把热情转化成仪式,利用夜晚独自在卧室里回味。循此线索不难理解何以一幅马图成为他的圣像,夜夜行礼如仪。这个仪式就是他的宗教,他的这个拜马教有个活水源头,即希腊神话中的人马兽(centaur)。阿伦在海滩睹骑士策马朝他狂奔时,他眼前的景象正是一只人马兽,就像我们可以在雅典博物馆藏瓶绘「海克力斯(Heracles)人马兽图」见到的。后来他在马廐工作,终于能够亲炙他膜拜多年的偶像。他利用夜在原野上策马狂奔,既是重温海滩的经验,也是延续拜马的仪式。

仪式化了的行为并非阿伦所独有,但仪式是否有意义则因人而异。欧阳玮一针见血指出:「神话把一个特定的情况转化为典范,使得仪式富有活力而且意义深长。没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神话,仪式只是个空壳子。」多拉从事慈善事业,法兰克留连黄色电影院,无不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自的仪式,却毫无内涵,只是情感的逃避。戴沙医生每天晚饭后坐在客厅神游希腊神话,也是凭借仪式化了的行为来逃避槁木死灰的感情生活。和史安居夫妇不同的是,他有机会、有能力、也有意愿进入阿伦的神话世界,更重要的是,徜徉于希腊神话的经验使得他有「慧根」了解那一个世界。戴沙解除了阿伦的心理防卫机制,历经了一趟心灵之旅,终于深入潜意识的世界而体会到社会人与大自然疏离之后导致人性剥离的劫难。就在阿伦说出他刺割马眼的那一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戴沙猛然惊觉他突破阿伦的心理防线的同时,也跌进了自己多年来只能在书本上凭图想像的神话世界;阿伦的潜意识像一具探照灯,照亮了戴沙原本暮色苍茫的仪式。就在这一瞬间,他「顿悟」了。

理智的抬头也就是热情的萎缩

戴沙追查阿伦的病因一变而为探索自己的心灵,一如伊底帕斯追查凶手一变而为追查自己的身世。谢弗和索弗克里斯有志一同,把观众赶上舞台上去目赌一个文明世代的危机:舞台前的观众看著舞台上的观众在审视戴沙在表演区审视自己的生命。他们在不同的时空背景共同为苏格拉底的名言「不经检讨的人生不値得活」下注脚,异曲而同工。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是西元前三九九年他被控腐化靑年和信仰异端在法庭提出答辩时说的,意味著雅典刚经历过的那一场知识大变革已经可以盖棺论定。果不其然,随著他把希腊的哲学思惟从天上转移到人间,逻辑推理各面凯旋。理智的抬头也就是热情的萎缩,这就是索弗克里斯的悲愤在西元前五世纪下半叶的雅典所透露时代变迁的意义。如今在二十世纪的下半叶,谢弗的《恋马狂》也透露了类似的警讯。透过阿伦和金沙对视时眼神的交会,我们不难想像人马一体时血脉贲张而气息交融的亢奋,进而体会马的嘶鸣与蹄蹬之声在阿伦的神话世界所散发的野性美。此外,我们听得到的音乐就只剩阿伦唱的歌,那是他从法兰克一再禁止他看的电视广吿听来的,是他借以掩饰之心的焦虑并抗拒戴沙的分析的一种伪装手法。在音乐的领域中,还有比这更叛离戴奥尼索斯的精神的吗?《恋马狂》的舞台呈现大自然与末世纪这两种极端的音乐,其造境逼使现场观众不得不正面检视戴奥尼索斯精神的式微。一场持续了两千五百年的抗争,战场在人心,可悲的是现代人普遍失去了检讨的意愿与能力。《恋马狂》逼使观众正面检视自己的生命情态,并没有特意标榜疏离技巧,反倒积极开拓移情作用的潜能,依然充分发挥史诗剧场的效果。

谢弗凭其精湛的剧作手法,在《恋马狂》剧中探讨进化之轮必然辗出的社会伤痕。他把酒神剧场的歌舞队转化成现代舞台的观众,产生了弥足可观的剧场效果,而且舞台意境饶富弹性,不受剧场形态或条件的限制。表演工作坊在台湾的舞台成功地转译这样一部剧力万钧的西方当代作品,名其为启示录,谁曰不宜?

 

文字|吕健忠 东吴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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