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者似乎无意将这三个人的冲突向外再作扩张论述,因此,现代主义、艺术市场、婚姻仪式这些具有辩证趣味的话题,就只能成为角色相互攻防的矛与盾,言语交锋的趣味,也逐渐从节奏感十足的打击乐章,变成喋喋不休的牢骚与毫无意义的相互指责。
果陀剧场ART
2003年12月25日起
台北国家戏剧院
对大部分观众而言,李立群、金士杰、顾宝明的再度携手合作,是他们对ART最大的期待。果陀剧场能以ART这个剧本,让台湾现代剧场中最好的几个中生代演员,在舞台上既合作又竞争,给观众一次难得的剧场经验,可能是该团今年对本地剧场最大的贡献。
从另一面来看,一出英国劳伦斯奥立佛奖「最佳戏剧奖」的剧作,不能保证在台北的舞台受观众欢迎,但李立群、金士杰、顾宝明三人在台上重聚,却几乎可说是票房保证。票券早早售罄,剧团顺势加演,印证了剧场前辈的人气魅力,但是否证明了作品本身的价值,却有待斟酌。
谈艺术,也不谈艺术
三个有多年交情的老友,因为一幅现代派的白色画作,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几乎让三人关系完全破裂。孙耀群、赵人杰、钱光明三人最后虽还是达到某种和解,对那幅白色画作的观感差异也趋于和缓,但友谊是否还跟之前一样纯粹真实,不免让人有些疑虑。
虽然冲突因所谓现代派的画作而起,但ART的戏剧动作主要在描述三个中年男性的情谊,美学品味的议题,用以描述角色和彼此间的个性差异、触发言语交锋、推动情绪转折,到最后甚至完全被无关艺术形式、品味,纯粹个人情绪的争执所取代。因此,以“ART”为名,讲的不是艺术(art),却是老友对彼此的Anger(愤怒)、Respect(尊重)、Trust(信任)或Tolerance(容忍)。
ART以一个相当普遍的素材为题,且从头到尾非常清楚地守住戏剧动作的直线发展,即使是钱光明筹办婚事的线,也只是作为三人争论时的材料,或用以与三个男性的关系作对比。因此,就剧本而言,角色的言语交锋是欣赏的重点,在剧场中的呈现,演员的表演则是关键。
笔者尚未能欣赏到ART的原作及英文译本,但从这次的中文译本来看,语言确是犀利尖锐,并且以非常明快的节奏,将戏剧动作逐步推升到最后高潮,充分发挥语言在剧场中的功能。即使如此,笔者对于这个剧本得到的高度肯定,还是有些保留,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剧本究竟说了什么?
流于男人喋喋不休?
无论从男性情谊或艺术品味的争论看,孙耀群、赵人杰、钱光明三人的友谊,其实都是一种宰制与被宰制的关系:孙耀群在乎的是赵人杰做的蠢事没有事先经他认可;赵人杰的愤怒,不是因为孙耀群对画作的评语(「狗屎」),而是他掌控一切的傲慢;钱光明的委屈求全,只是他无能反抗的唯一选择。
只是,剧作者似乎无意将这三人的冲突向外再作扩张论述,因此,我们在剧中就无法找到可以对如艺术评价所隐含的权力冲突、同性情谊的排他与暴力本质等的议题,做更进一步思考或讨论的线索,现代主义、艺术市场、婚姻仪式这些具有辩证趣味的话题,就只是角色相互攻防的矛与盾,言语交锋的趣味,也逐渐从节奏感十足的打击乐章,变成喋喋不休的牢骚与毫无意义的相互指责。
或许,剧作者的用意正是藉著到最后完全落空的言语交锋,暴露出这几个中年男子无知的傲慢与可悲的姿态?但如果我们回想孙耀群与赵人杰最后和解的方式,或者钱光明那一段「孤独的老鼠」的独白,似乎又非如此。如果我们将ART与同样以男性情谊为题的作品《夜夜夜麻》╱《惊异派对─夜夜夜麻Ⅱ》相较,或许我们更可看出ART剧作家的意图。
ART与《夜夜夜麻》系列最大的不同,在于剧作者是否将他们的角色,放置在比较明确的戏剧/历史环境里。孙耀群等人口中的古典、现代、和当代的台北,并没有可以指涉现实的内里,也缺乏历史的纵深与论证的厚度,角色间的冲突只是「茶壶里的风波」,无论是「艺术」或「友谊」,都缺少让人感动或引发省思的能量;相对来看,马克、山猪、大牛等人的生命,和台湾近代历史的进程、当代社会的状况交错连结,不仅丰富了解读人物故事的可能,也让观众在情感与理智上有了著落点。
转译失落文化层次的细致处?
两个剧本的差距,重点不在不同社会文化背景,而在于剧作者的企图和观照范畴,从这点来看,我们不禁要问,ART究竟为何能让英国剧场界为之惊艳?剧中对现代主义的嘲讽,将角色抽离特定时空的做法,会不会暗示著创作意识、大众品味和政治态度的趋向保守?
从另方面看,会不会在法文或英文文本中,有哪些社会文化层次的细微处,在中译的过程中失落了?在没有西方modern art发展的文化背景下,翻译者(Jin ZhiPing?我们对他的一无所知,是剧团刻意的回避或无意的疏忽?)和导演是否想过,本地观众如何理解剧中人物冲突的焦点?在对性别关系有不同认知背景的条件下,Marc、Serge、Yvan又如何变成孙耀群、赵人杰、和钱光明?
对李立群、金士杰、顾宝明三人的表演,就技巧面言,无可挑剔,他们以洗炼的肢体与声音,精确地表现出角色特质,和彼此关系与冲突的关键处,应该让许多还不管技巧青涩,就顾著追求新鲜形式的年轻表演者感觉惭愧。虽然如此,笔者却没有被他们的表演所感动。一方面,角色的身分过于简单,性格/形象有些单调,很难让观众在情感或理智上受到刺激;另方面,即使并不期待他们的表演能给我们新鲜感,但从这三个演员身上看到过去一些经典演出的影子(如《暗恋桃花源》),除去怀旧的温暖感觉后,就不免让人因为「陈旧」而有些失望感伤。
期待下次真情分享
聂光炎的舞台,利用简单的用色(原色),和线条明确的几何造型,创作出充满设计趣味,却能以简约风格吸引观众目光的画面,准确的技术执行也让构图(空间)的转换极为流畅。黄色沙发、红色的后现代风格椅子、和绿色明椅,以颜色的明确对比协调了风格的差异,但旁边的几张茶几与矮柜,在质感与品味方面和椅子有些落差,破坏了舞台画面整体的乾净俐落,是美中不足之处。三个角色的服装造型,以钱光明的简单随性最为出色,赵人杰的明确俐落,孙耀群的坚持自然,符合观众对这两个角色的期待,却少了些让人玩味的空间。
ART是一个相当够水准的演出,但绝不会是笔者心目中本地剧场今年度的「最佳戏剧」。至于对果陀剧场本身来说,ART则应该是他们近几年来最好的作品。
笔者对果陀过去的几出大型歌舞剧,都有相当严苛的批评:华丽的制作风格,夸张的宣传操作,并不能补救或掩盖内容的贫乏与制作态度的粗糙。虽然对这次ART的演出,还是有许多挑剔,但笔者其实非常乐见剧团回归剧场本质,以比较平实的制作风格,言之有物的文本与扎实的表演,在剧场中与观众「真情分享」。对果陀剧场的下一个演出,笔者仍有一样的期待。
文字|陈正熙 国立台湾戏曲专科学校专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