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过去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停止过。端详熟睡的妻子和小孩,也一直是我爱做的事。明明是很辛苦的路途,我却没有气馁过;看到赢的时候,却有莫名的躁进。
民国四十八年,我家住在台北市信义区一个眷村,我正在上小学一年级。那个小学叫信义国小,校内同学多半讲的是山东话或四川话,全校近一千个小朋友都是外省孩子,只有一个本省人,还是个原住民,只记得他外号叫「ㄍㄚ ㄌㄚ 毛」,全校都认识他,他可没空一一去认识其他每一个人。
班上的教室是新加盖的,盖在一个长满了马蹄莲的池塘上,打进桩脚,舖上木板,竹编的墙与屋顶,在上头跑跑跳跳时,地板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一次考的是算术吧!我得了「95.9」分,我不知道那个小数点的意思,就自动把它当成是「加」的意思,「99+5」,那不是一百分吗?得意地昭告同学,他们围过来,看了半天也没人提出异议,你就知道那时候的小学一年级生的理解力,差不多是那个样子,那个来自大江南北的小土样了。
南村口大妈的韭菜盒子
一年级哪懂什么规矩?「防空演习」是最好玩的课外活动之一了,老师带著我们到象山脚下(那时叫拇指山),让我们都蹲下,有小朋友模仿匪军来袭的飞机轰炸,做出各种炸弹和机枪扫射的声音,表情之投入,俨然他自己就是敌机上的驾驶员,其他的同学也自动配合地挤在一起,埋著头,捂著耳朵,发出被炸的尖叫。大人演大人的习,我们玩得「普天同庆」!!
每天早上上学,妈妈会塞给我一块钱。南村口,有个大妈在路边卖现烤出炉的韭菜盒子,一块钱一个,她是用炉火,上面罩著一个陶土盒子,口朝下,底朝上,盒底平而有许多孔孔,捞好韭菜盒就摊在上面烤(那时我们叫「腾」),要四、五分钟左右才能腾熟,跟现在用平底铁锅油煎出来的韭菜盒两回事。用中小火「腾」出来的盒子,第一,面皮只在有孔的地方微黄,外面的面粉都还留在面皮上,不会硬,有面的香味;第二,因为不是快速加温,所以韭菜在里面焖熟了,它的香味和粉丝、豆腐、虾皮,密密地混合成一体。做完了,放在一个垫著棉被的小木箱子里保暖,等人来买。我每次都是两只手捧著,像吃西瓜的姿势,一口咬下去,在寒冬走路上学的早晨,太值了!口角留香到第一节下课,甚至于还在期待它会反刍上来一口,回回味!
写到「回」字又想起,以前路边墙上经常会看到「打回大陆」等铁皮做的标语,蓝底白字,小朋友们就对那个「回」字感兴趣,捡一块软泥,在手心里揉一揉,打中小「口」得五分,大「口」三分,口外只算一分,泥巴黏在上面才算数,如果扔到铁皮外就算脱靶。今天想起来,那些画面勾勒了我许多的童年……存在心里,岁岁年年,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刹那的永恒。久了,想想那个时代各形各色的大人、小孩,都在呈现俩字儿——庄严,一种生命不分贵贱的,同样在呼吸著、生存著的一种庄严。
人生最重要的十一年
白云苍狗,世事多变,镜头一跳,我跟赖声川、李国修创立了表演工作坊,那是在我三十三到四十四岁的十一年,可说是某一种人生中最重要的十一年吧!十一年里,我没有学会沉潜,因为我没有感觉到「沉」,也没学会包容,因为我一直被环境里的人和事包容,做人的修养可说已经坏到第一名了。坏归坏,可是在年轻狂傲的路途上,创作和表演的工作可从来没有轻松过。
演完了《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续演《暗恋桃花源》,演完了他们又开始讨论《圆环物语》,那是国修最早的一个小点子,后来赖声川规划、大伙一起发展出了非常华丽写实的一出戏。那戏其实说得不深,但戏的流畅、戏的结构和对白都很清新、漂亮,大家都很年轻,又专心,那真是个让人回味的戏,可是总结下来,居然赔钱!
国修离开了,去做屏风表演班,我和声川接著又一个戏、一个戏地做下去。那十一年当中,金士杰、丁乃筝,是最紧贴著表坊的核心演员,当然还有今天已经成熟独立的许多优秀演员,大部分都去闯荡江湖,或成家立业了,我内心的感受就不多描述了。
思念过去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停止过
后来我离开表坊,去大陆拍戏,转头看看故人,有时偶然能聚聚,有时十年难见上一面,最后又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他喝他的白兰地,我喝我的矿泉水。思念过去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停止过。端详熟睡的妻子和小孩,也一直是我爱做的事。明明是很辛苦的路途,我却没有气馁过;看到赢的时候,却有莫名的躁进。回忆的心情虽然是静静的,展望未来也没有徬徨,生或死的观望和刺激,不断地提醒著我要再学习,而且要快,因为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的,会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把一切平静都可能掩埋掉。我浮浅的人生啊!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地,雪尽马蹄轻,甚至带来踏花归去马蹄香的禅味儿,每一天都想跟自己说:「李立群啊!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李立群
资深剧场、电影与电视演员
为「表演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这一页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推销员之死》、《ART》等
电影作品:《我这样过了一生》、《搭错车》、《恐怖分子》等
获金钟奖最佳男主角、金鹰奖、飞天奖以及金马奖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