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传奇剧场《水浒一○八》
10/6 7:30pm
10/7 2:30pm
台北市社教馆城市舞台
INFO 02-23692616
对谈时间:八月十五日
对谈地点:NEWS98电台录音室
对谈主持:廖俊逞
记录整理:廖俊逞、张孟颖
八月二日,当代传奇新作《水浒一○八》记者会上,导演吴兴国、编剧张大春两人特别挑选「水浒味」浓厚的茶酒馆,以「水浒英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方式宣告两人的合作;好酒下肚,两人即兴唱了一段《二进宫》,吴兴国唱老生、张大春扮花脸,秀出张大春不为人知的好京嗓。
张大春从小看戏,长大后接受严谨的中文系教育,吴兴国则是剧校坐科,师承台湾京剧四大老生周正荣。这两个传统背景深厚的创作者,在以外人看似离经叛道的革命姿态,闯出自己的新江湖后,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传统的路上,在古典里挖掘创新,在前卫里发扬传统。趁著《水浒一○八》的合作,我们请他们聊聊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传统叛逆,以及他们的革命水浒。
问: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吴兴国(以下简称吴):我认识他很久了,搞不好他也认识我很久了。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面做事,很早以前他写过电影剧本,我也读了很多他写的小说,最厉害的是《城邦暴力团》,五十万字。最主要还是透过电台,我以前上飞碟宣传时听他在广播说书,一听就上瘾了。他对传统经典相当熟悉,用文学或古典小说的方式来说武侠,尤其面对这种大型小说思绪要很清楚,要把那种味道说出来,非常不容易。
后来慢慢了解,他非常懂京剧、也唱京剧,而且大春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就看京剧,他会把真实表演的感觉和文学作品结合,那是我在大学时候上过俞大纲老师之后,第二次这样子接触古典文学小说。所以,感觉这次请大春来写《水浒传》会非常过瘾,我们一起改剧本时就会哼哼唱唱,当然我知道他忙得不得了,我们聊过才知道,在电台说书好像是他的副业,他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包括为下一代做一套古典文学的教材,这是一个很长远的路,你看不到尽头。
张大春(以下简称张):我大概五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看京剧,兴国在学校演出时我就看过他的戏了。这很特别,两个人之间不是透过彼此见面、亲身的接触,但因为养成的元素是一致的,只要差不多你觉得可以合作,多半你们已经准备廿年了,这说起来有点玄,比较抽象。
我编《水浒一○八》之前,大概编过三个电视剧、四部电影。我的电影剧本到最后都只剩下几个逗点是我的,其他都不是我的。这不是说我的剧本不合用,或导演乱改,而是说跟导演合作很困难。有一次我跟刘德凯合作,从头到尾是照著剧本分镜,一个字也没动,那也是个特别经验,大概因为电影是从我原著改编。我跟胡金铨合作过一次,后来本子转到丁善玺手上,那部电影叫《降邪神剑》,有回跟金素梅聊天,她说:「这电影是我演的,里面有一场戏…」,我说没有这场戏,我再讲了两场戏,通通没有,那我就知道了。后来有一天在第四台转到,我一看,妈呀,这是穿古装的色情片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跟电影导演合作了。
并不是说我的作品被谁改编我就生气,被谁改我就高兴,不是,是改就是要改,我服膺一个道理,编剧是替导演服务。我知道很多电影、电视导演非常坏的习惯是,剧本拿起来,这边一点那边一点,把那些点抓起来,发展自己的,回头就跟你说:「你把这个改一改,改成我的。」我和兴国这次合作不一样,因为已经有一个原著在,他也不能抓个点就改,我也不能仗著我的名气随便写,怎么都要回到我们体会到的原著。
吴兴国:「演偷情叫我过去抱女生大腿,我就抱不下去了,林怀民一句话劈头就说:『你是演员吗?』」
问:两位都是传统背景出身,但又分别都从传统出走,经历「叛逆期」,最后又不约而同走回传统?你们怎么看这一路走来的创作历程?
吴:跑去读文化大学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说有学校可以接收我们这票学戏的人,后来因为俞大纲老师的关系,原本文化戏剧系是以西洋戏剧为主,他开办一个国剧组,当时我就去了。读了一年,一个学期三个月我大概翘课两个月,为什么?好比说最好的戏曲老师是孙炎彬,学生大部分是外行,所以变成我要当助教,教他们怎么起云手、跑圆场;教戏曲的老师其实不会拉京胡,拉得不是很好。哎呀,我心里想我在这边干什么呢?所以我就不去上课,结果后来我修西洋戏剧的课,像姚一苇的西洋戏剧理论,没有一个字听得懂就硬记,有一堂课不去上,后来的就接不上,这么严重,之后才很细心地去上这些课。
那时候刚好云门的男舞者通通跑去当兵,没人了,就找人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云门前,我根本就没学过现代舞,就找了一个文化的学生帮我编舞,大约五分钟,我现在还记得,什么李白《月下独酌》,对饮成三人啊,配一个艺术歌曲,还有钢琴,他们唱我就开始跳,把它录下来。林怀民看了之后就说「哇,这哪里来的舞者啊,这么厉害!」因为我把旋子这些京剧动作都放进去,就唬住他们了。林怀民当时拼命地到文艺中心找我,问我说怎么样,你有没有空来跳啊,我说好,暑假一去,就不放我,一天十二个钟头,三个月下来,脚都磨破了。我武生出身,刚从学校出来,体力又好,在学校又演过一些主角,像《林冲夜奔》啊,所以有一些体会。因为我的缘故,林怀民排了一个《乌龙院》,他演宋江我演张文远,动作难不倒我,但是演偷情叫我过去抱女生大腿,我就抱不下去了,林怀民一句话劈头就说:「你是演员吗?」被修理就是这种感觉,反而不是说我哪里跳不好。
我在云门待了三年,同时也在剧团,不过剧团演出太少了。当兵时,我还认真考虑是不是退伍要参加云门,在云门你看到的是新观众,一窝蜂的,而且还有像俞大纲这种文学界的人支持,「中国人跳舞给中国人看」这样的使命感,云门也真的很积极培养这群舞者,有时候到俞大纲家里上课,有时候请樊曼侬、蒋勋来说课,有时候带你去看朱铭的雕刻。可是,当兵被调到国剧团,几个老先生天天看著我,劳军嘛,一天三场,老师就发现说,这个人有嗓子、有扮相、有功夫,他干嘛去跳云门?我也开始想,我到底在京剧里面学了什么,凭我这些肢体,到云门就成了巨星了,云门《白蛇传》,我还没当兵以前,都不叫《白蛇传》,叫《许仙》,哈哈,你懂我意思吧?当时我虽然已经在跟秀伟交往了,但我也感觉应该再回去把京剧学好,因为你看到一个老师每天苦口婆心跟你说:「兴国,想通了没有,你真的要学传统,可以学很多很多阿,又有腔调、又有故事……」每天这样洗脑,我就感觉应该要学这个。但没想到回到京剧界,老师就不让你跳舞了,说我不要脚踏两条船之类的,我就只好乖乖听话。那时梁秀娟老师给了我个机会,她说:「美国有所大学想找交换学生,希望是学过现代舞和传统京剧的,我一想就是你,没有别人了!」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决定跟周正荣老师磕头了。
张:在我大学毕业、进研究所后,从老师对我的期待来看,你就知道我是不大被他们原谅的人。我是第一名考进研究所的,暑假后七月初,我接到通知叫我回去当助教,我说我已经答应高信疆(编按:当时的人间副刊主编)去报社,老师就说我:「短视近利!」,电话就挂了。九月开始上课,老师又打来了,他问我:「要不要再考虑,你难道不会记取教训吗?」我说:「我已经答应了。」他说:「答应了不能拒绝喔?」我说:「答应就是答应。」他认为我是看上报社的利益,其实我在报社一个月大概七八千块钱,最多九千块钱,民国六十八年,跟工读一样。后来进了《时报周刊》,我始终待在媒体,没有回到学校。我一开始是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担任高信疆的秘书,他没有缺,硬挤了个秘书职位给我,干了快两年,之后到周刊也差不多两年,然后去当兵,回来,我就不进报社了。
那时候报社也像大学时代的老师一样,一直要我回去。可是,我就在外面自己写,偶尔兼兼课。到了民国八十七年,解严嘛,《中时晚报》成立,高信疆又找我,说再帮他一次,我就想好吧再回去,工作到民国八十八年,我就领乾薪了,不上班,他每月付我薪水,我就是不回去。后来跑去做电视,做电视好啊,可以学著怎么拍,怎么用镜头。我熟到纪录片拍完,不用看剪片记录也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一个晚上可以剪一部二、三十分钟的片,也是因为有兴趣。学纪录片等于是学到电影的剪接,对我日后在写稿子的结构上帮助很大,不一定是剧本。这通通绝对不是中文系的教育。
张大春:「不透过说故事的方式,很多古典知识或语言的谬误就不会被察觉,而且一代一代下来,对文化的体会越来越坏。」
问:大春何时开始接触传统说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把中国经典透过这种形式重新介绍给大众?
张:小时候,台湾的广播只有一个人说书,应该是个中校或上校吧,原本在军中广播电台,后来转到警广,不过之后就再没听到了。这是我听过比较像传统的,他也会插科打诨,讲到一半「这就表示道德沦丧阿!」也会教忠教孝,我不晓得现在年轻人听我的节目,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不论你抱持什么态度,但每一个说书人多多少少讲故事时,都有保留、传播这个故事之外的动机。
我不太说得清楚,也不能强把它说清楚,但我估计运用古典材料来翻新一个叙述,对我而言至少解脱一个焦虑。我认为不透过说故事的方式,很多古典知识或语言的谬误就不会被察觉,而且一代一代下来,对文化的体会将越来越坏。
八年前,电台开台找我主持节目,一个小时的节目,半小时访问,半个小时说书,现在想一想只能讲十分钟,因为还有广告,没多久变两个小时,就舒缓了。头一两年,我讲《江湖奇侠传》,讲我自己的《城邦暴力团》,后来将近四五年的时间,我早上写,下午就讲,时间掐得刚刚好。可是最近这几年呢,我发现自己的故事可以暂缓,因为光出版我就可以出十几本书,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用声音来保存,那些大家听到耳朵烂掉,可是还没真正看过读过,也没有真正听人讲过的东西。
问:施耐庵《水浒传》有一百二十回,京剧版《水浒传》如何撷取浓缩?跟大春在电台说书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张:《水浒传》不是一百零八条好汉有志一同,是很散的。我们只是把一百零八人,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的动机当作众生相、浮世绘。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而且都不一样。我们不能完全交代情节,但多多少少要呈现他们的多样性,他们对于腐败无能的政权,各自的基本态度情绪是要有的。你要说有没有主题,我不相信有主题,当然导演可能有,但我做编剧的不相信;不过不约而同大家就上梁山,看起来就是个主题,各个人物没有共相,越是不同越是有替天行道的必要。
讲的本子是一回事,那是将原来的《水浒传》口语化和现代化,加上注解。电台每天讲四十分到一个小时,有比较充裕的空间掌握,也不会临时换档,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可以加长,也可以缩短集中。可是剧场不一样,剧场限制大,所以跟原来本子就不一样,跟说书人无关,跟施耐庵也无关,是吴兴国的。以前胡金铨改编《笑傲江湖》,他的想法是:「尽量不忠于原著」,你忠于原著怎么得了,观众还看什么呢?可是不忠于原著要有他的道理,要找到动机,为什么要用这些演员?为什么要用这种表现形式?这些人会有什么性格?传统京剧能做什么或没有做过什么?施耐庵的作品过去通过传统戏曲的改编,可能凝聚于某一个景而放掉另一个景,这次我们要把它拉一拉、换一换,这些都是尝试。
吴兴国:「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回头看一下自己的传统,看是不是可以为这些年轻人做一些什么?」
吴:其实这次会合作《水浒传》,也是给学戏的年轻人一些机会。五年前就有人问我说:「有没有接班人啊?」我没时间去剧校教课,但也会想,作品是不是还有人可以继续演?我这边几个年轻人,有的看不顺眼公家剧团,所以就离开了,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们喜欢这个东西却没地方发挥,从某个角度说,内心状态很像《水浒传》。过去传统戏曲演十回、二十回,一个晚上都在演同一个角色,可能人物上集中,但对年轻人来说压力太大,而且就一个人当主角,其他人只是配角、龙套。于是,我想既然传统也有折子戏,一个晚上演七、八个故事,我们五个演员并不多,但这五个人可以一直变换角色,重要角色都可以演到。
另一方面,当代传奇做了那么多创新,我们是不是回头看一下自己的传统,可以为这些年轻人做一些什么?他们可以自己去创造,创造出来以后,也可以很有自信地演给一些年轻的观众看,而不是说演一个梅派,结果没人认同你是梅派,演一个余派,别人也不认为你是余叔岩。
张大春:「脑子里能讲的话少,这是一个普遍表达的问题,大部分的人缺乏正确精准的表达能力,这是文化凋敝的现象。」
问:大春近年似乎比较少发表小说作品,可否谈谈你最近的写作计划?
张:两年多前,我更大量的把时间放在语言上,有很长的原因,不过长话短说。我实在听不惯现在人讲话,通不懂嘛,每个人开口闭口就:「其实」、「心路历程」、「基本上」,大部分人讲的都是废话,譬如说你去探病,就是有人会说:「到医院去进行一个探访的动作」,那就是把话扭著绕著讲,因为他不知道要讲什么,就把它拉长。脑子里能讲的话少,这是一个普遍表达的问题,大部分的人缺乏正确精准的表达能力,这是文化凋敝的现象。不会说话,连话都不会说,这就完了。我自己因为写小说,才注意到,我自己也不见得说得很准。
我这几年写了三千多首旧诗,因为诗是这样,新诗一定要创新的语言,可是旧诗恰恰相反的,要用老的语言;新诗十个有八个是有风格的,旧诗里面百分之九十九是写得烂的,模拟前人,写些陈腔滥调,烟云雨树,花鸟虫鱼。所以,你要怎么样在旧语言里找新语言,在新语言里搞旧语言,让新语言有古典味,这文言语感就靠写诗练。我不觉得将来要出诗集,很多人这样问,可是我从来没这个打算,但我「认得」我每一首诗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