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昆曲永远的义工」白先勇热情感召,知名昆生岳美缇与名旦角华文漪,把两人当年的经典之作《玉簪记》,口授心传给青年昆剧演员俞玖林、沈丰英。《玉簪记》须在内敛蕴蓄中呈现浓烈爱恋之情,许多表演细节的设计,都让角色跳脱程式更显鲜活。从未在台湾同台演出的岳、华二人,如今台湾戏迷可以透过新版《玉簪记》,藉著徒儿的对戏,想像两人的昔日丰采!
二○○六年三月底,上海昆剧团的排练场,因有稀客将至,名昆生岳美缇老师一早就来等候,场上还有如正常作息面对著「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标语练功排戏的青年演员们,很显然地,他们心底有异常的骚动。一会儿,客人先后到来。原来是曾任上昆团长的华文漪,以及苏昆小兰花班的俞玖林、沈丰英。
俞、沈这对昆曲新生代的生、旦演员,自从被小说家白先勇钦点为二○○四年青春版《牡丹亭》的柳梦梅、杜丽娘后,成了昆曲新时尚的梦幻情人,他们的表演历练和知名度,随著「白牡丹」的盛开,如日如虹。彼一时,青春版《牡丹亭》正绕著地球热演著,俞、沈之所以抽出身,便服素颜出现在上昆排练场,是为了向岳美缇、华文漪学习《玉簪记》而来。这一切,无非又是白先勇的用心良苦。风华绝代的华文漪,一直是青年演员们仰之弥高的首席名旦,她一出现,便吸引了远远近近好多双兴奋的目光。华文漪与白先勇渊源深厚,白先勇一句话,让她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与昔日的舞台伴侣岳美缇共同启动《玉簪记》口传心授的工程,她们将领著俞玖林、沈丰英这两个天之骄儿,为昆曲园林踵事增华。
受托付传承绝活
「也不知多少年前了,白先生问我最喜欢演哪一折戏?我选了〈琴挑〉。」在长途电话中,岳美缇回忆道:「后来有一次,他邀『上昆』餐叙,席开三桌,还把俞玖林、沈丰英这几个他看重的学生,排在老师们身边坐,吃完那顿饭,我们每个人都被派了任务,我就这样承担下《玉簪记》。」
《玉簪记》是一出明代传奇,流传甚久甚广,其中的〈琴挑〉,经过昆曲历代前辈细琢磨,早已是舞台精品,更被公认为昆曲小生「拿起来就该有的」看家剧目。一九五○年代岳美缇在戏校学过这戏,但还没来得及上身,中国大陆就跌进了文革的大漩涡。十余年恶梦方醒,一九七八年上昆成立,岳美缇和她的同学们一归队,都拼了命想追回荒废太久的功和戏,以及青春韶华。很快地,岳美缇的目光开始流连在《玉簪记》上,她说:「在我眼里,〈琴挑〉、〈偷诗〉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把它们串成一线,成为一个『求精不求全』的大戏,焕发它应有的清香和光泽,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好个梦寐以求!岳美缇和华文漪在一九八○年代一次次地搭档演出《玉簪记》,她们根据老师的教法、观众的回馈,加上两人的体会和默契,为书生潘必正、道姑陈妙常立起「含蓄却鲜明」的戏剧形象,也拉出了上昆版《玉簪记》的胚型。即使在华文漪远走美国后,岳美缇仍守护著这出戏,台下沉吟、台上蹁跹,直到原属小品的《玉簪记》成为结构完整的「大」戏。放眼当前,除了〈琴挑〉还并存著不同名家的版本,上昆版的〈问病〉、〈偷诗〉、〈秋江〉,可说是独步中国大江南北,连这一回白先勇的全本《玉簪记》,也尊上昆版为原版,并声明新修编的〈下第〉、〈催试〉两折,乃是「完全不影响到原版主体,而又完全与之相融的一种微调」,由此可见,岳美缇和华文漪下的苦功,已使《玉簪记》成为昆曲生旦戏的绝活儿,更足以跻身经典之列。
求精不求全的大戏
昆曲界绝少女小生,岳美缇却在俞振飞大师的鼓励下,踏上这条人迹罕至的艺途,早年亦步亦趋,眼前还有老师提携,历经世变后,她明白身为一个昆曲女小生,注定大半生都要咀嚼孤单、困惑和徬徨,今生魂魄相亲者,也唯有戏里一个个儒雅真挚的巾生了。这样的艺术自觉和忧患意识,让岳美缇比别人更刻苦,她迫切追求属于自己对人物和昆曲的诠释,甚至曾经进了学院,修习导演课程,希望「站上编导的高度来审视、提高自己」。
虽然,岳美缇最后发觉自己比较适合当「很好的演员」,但这段导演经验,让她训练有素地习惯跑到较高较远的地方,把戏和表演的内蕴和道理,一丝一毫地「缕」清楚,既要抱住昆曲的本质和形式,又能「装满」她以慧心拎住的新东西,由点、线串成面,揭示出人物的内心和人际关系,这个高度的二度创作,使岳美缇的传统戏,特别具有属于当代审美的节奏和思想、情感。
绵绵如水磨的昆腔,以一颗颗珍珠似的折子形式呈现,容易恰到「好」处,然一旦要变成全本戏,原本各自琢磨的折子凑在一块,其实有戏剧结构或基调不完整、不统一的问题横亘著。以《玉簪记》为例,三十三折的传奇删头去尾,排出〈琴挑〉、〈问病〉、〈偷诗〉、〈催试〉、〈秋江〉,结构尚称严整,表演和音乐也很美,仍费了不少去芜存菁的心思,例如老一辈当作「摆戏」(少身段的纯唱工戏)来演的〈秋江〉,即藉「追舟」调度出载歌载舞的动能。再如〈问病〉,原本像出「大过场戏」,仔细梳理过后,一台戏活灵活现的,四个角色(潘必正、陈妙常、姑母、小书僮进安)在同一个台上,此起彼落地「表态」,关系分明,又饶富喜感,这折戏一九八三年在北京公演,著名的导演李紫贵看完戏,几乎不肯相信〈问病〉是传统戏,他兴奋地跑到后台说:「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导演给你们『捏』出来的!」
当然,岳美缇最在乎的还是老师俞振飞。她记得,一九八五年她和华文漪刚「缕」出《玉簪记》的时候,俞老一连看了三遍,评道:「这个戏改得舒服,剪裁得十分得当,简直令人感到原来就是这样的!」此时,她才真正感觉到《玉簪记》成功了!岳美缇由此找回自信,但却没有自满,其后,她又用三十年把这出戏琢磨得厚厚实实的,越是细节处,越能看出她不平凡的功力。
「挑」得对,「偷」得准
潘必正在道观里夤夜挑逗陈妙常的〈琴挑〉,白先勇说,「这种『粉戏』,哪怕一个细节处理不当,即刻风流变下流」。更令人生畏的是〈偷诗〉,岳美缇说,这折戏爱情洋溢,戏剧性很强,可是很容易被演成「男人一个劲儿调戏女人」,所以尽管戏校学过〈偷诗〉,可是不准演,她甚至也不曾看过前辈演过。岳美缇却相信,只要删去〈偷诗〉庸俗的结尾,再以今天的审美情趣来挖掘两个主角内心热爱生活、渴望爱情的形象,刻划他们细腻的心理过程,像工笔画的线条,把人物思想表现得透透亮亮,「挑」得对,「偷」得准,〈偷诗〉和〈琴挑〉一样都可以是情趣盎然的感情戏。
岳美缇从小就认为《玉簪记》应该是「翩翩书生真挚地跟一个道姑谈情说爱的戏」,老师教的动作,她觉得直露,因为怕把潘必正变成登徒子,内心抗拒得厉害,但想含蓄,又没有手段,「如果我把老师教的手段藏掉一点、抹掉一点,表演就变得含糊,当时,我没有能力把人物演得清晰,戏就变成一盆温吞水」。她坦承,在摸到窍门之前,心里很闷很痛苦。一九八三年,俞振飞带团到西安演出,〈琴挑〉前所未有地排在大轴,让她压力大得不得了,每天拉著华文漪在公厕外的空地对戏,偏还有人酸溜溜地说:「〈琴挑〉还需要对呀?」虽然难熬,岳美缇倒趁此把〈琴挑〉好好摸了一次,「许多小细节,都是那一次排出来的」,她说。
如今的她,有艺术手段,有生命体验,更有全身心对这出戏的浸淫,青年演员最不知如何拿捏分寸的「小动作」,由她「使」起来,都能让人物更加饱满,并赋予这出「轻喜剧」玲珑有风致的戏剧节奏。例如〈琴挑〉的两次摸手、两次碰肩,她如实地诠释成「情不自禁的爱的试探」;〈问病〉的那一趴,她要学生打开胳肢窝,水袖从桌缘垂下,头就磕在桌子上,潘必正绕过姑母偷偷传情给陈妙常,她教学生伸脖子、努嘴巴,学生不明白小动作的效果,都怕显丑,她的回答是:「只要人物心理有铺垫,小动作的『真』和『像』,就会好看。」
幕后携手重温旧情
近几年来,岳美缇把教学当作自己的另一个舞台,跟随她学戏十年的台湾昆曲小生杨汗如形容岳美缇上起课来「每个细胞都会说话、唱曲」,敏锐而充满激情。为了不让学生学得囫囵吞枣,这位一代巾生甚至促成《临风度曲‧岳美缇》(石头出版社)一书,以现代感十足的语汇文字,分解身段,剖析情感,让学生和大众明白,她动人的唱腔和动作是如何由内而外「演」出来的;而《玉簪记》在该书中占有最显著的篇幅。
从二○○六年到现在,俞玖林、沈丰英好几次往返上海求教,教学经验丰富的岳美缇、华文漪,就依各自的风格、情性,来为新版《玉簪记》加工,对这对青春正盛的后起之秀,她们不约而同地称赞:「有难得的文静气质,扮相个头好,往台上一站,就是漂亮」。被称为「最美的杜丽娘」的华文漪,最常提醒沈丰英的竟是「放下『杜丽娘』的心性和影子,找出陈妙常的感觉」,她说,陈妙常虽以闺门旦应工,却是见过世面的道姑,她在每一折戏都翻出不同的心理层次,例如〈琴挑〉是假惺惺、嘴硬骨头酥,〈偷诗〉是甜蜜蜜、流露爱慕之情,到了〈秋江〉的江上离别,甚至有一点悲痛了。华文漪和岳美缇都知道,从「懂了」道理和技巧到掌握那一点精微的「分寸」,进而从心所欲,是一辈子的事,但她们仍然苦口婆心讲说著、示范著……那情景,叠映著俞振飞和「传」字辈老师当年教他们的身影。
岳美缇和华文漪不曾在台湾同台演出,如今幕后携手点拨俞玖林、沈丰英的潘必正、陈妙常,也是昆曲传承的一大美事,或许稍可弥补台湾昆迷的遗憾。
他们如何从彼此试探到心心相印?
岳美缇剖析《玉簪记》的表演
口述 岳美缇
编撰 杨汗如
摘录整理 廖俊逞
〈琴挑〉:展开「试探」的爱情主题
两个人见面以后,戏的主题:「试探」,就展开了。日常生活中,在关系还没稳定的恋人间,这种试探的例子太多了。在这三十分钟的段落里,我想把「经典」的试探集中演出来。潘必正与陈妙常年龄相仿,相貌相当,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可她偏偏是个道姑!这就形成了两人之间的鸿沟,而这鸿沟也引发了戏剧性,导致他的试探不能像一般男孩那般随意;但是如果欠缺了「随意」,感情又上不去,只能停留在外围──试探一定得有「行为」啊,好比现在的男孩送花、送巧克力、发发简讯、请吃下午茶……这种机会可以让男孩明了女孩的接受程度如何。
我的作法是抓住这段戏里的摸手、两次碰肘、一段「小生实未有妻」的对白,以及几番「提醒」。把握这些「点」的表演,来突出「试探」的行为。
〈问病〉:留住心爱的人唯一手段
〈问病〉我到底想演什么呢?我想演一个人在很孤寂、身体不好、感觉很不顺利的时候,所重视、爱慕的人带来了感情上的安抚,因此产生许多感触,这种感触会变成笑、变成哭、变成感激、变成各种行为。我想演的就是这个。潘必正的感情是比较外露的,所以当他孤独的时候,妙常随著姑母来看他,他觉得「太意外了」,这个「意外」必须被呈现。
这场戏台上的四个角色都很重要,而且潘必正之外的三个人,都和他关系密切。潘必正只想跟妙常一个人讲话,但是旁边站了一老一少,真没办法!又不能赶他们走——赶他们走,她也一定得走,想留住她,就得留住他们两个。所以他整个趴在桌子上,让大家以为他烧到四十度,就希望所有的人——主要是妙常——怜爱他、关怀他。如果他说「我还好」,那他们就会说「喔,那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他留住心爱的人唯一的手段,就是「装作病得厉害」。
〈偷诗〉:恋人的亲密关系
〈偷诗〉的确是出「打情骂俏」的戏。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打情骂俏是很正常的,旁人只消侧耳一听,就能轻易的读出恋人的关系:他们总是你讲我、我讲你,讲得很俏皮、很嗲,可能还有一点儿黄,但是又很可爱,因为他们的关系确实已经亲密到那个程度;所以我们在修掉「轻浮」动作的同时,也尽量保留住能显示「亲密」的成分(这些亲密动作,在〈琴挑〉、〈问病〉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譬如用「肘」说话、用云帚「捅」对方心口等等,力图「化腐朽为神奇」。结果戏一排出来,领导们仿佛突然间「发现」一颗被埋没的珍珠似的!这出个性鲜明、「样式」大不同于〈惊梦〉、〈琴挑〉之类标准生旦戏的折子,就此重现于世。
这折戏既然叫「偷诗」,小生的「任务」就是偷走旦角不可示人的自白诗。沈(传芷)老师说:「演〈偷诗〉,就得抓住一个「偷」字;偷,都是轻轻的。」这个提示我记住了一辈子:整折戏我都用一个「轻」字来表演:轻轻进门、轻轻关门、轻轻赞叹……剧中几次「忘情」的说话,「哗!」一出口,赶忙摀嘴,都是在点出并加重这个「轻」字——轻字必须「演出来」,而不能仅仅是身段与音量放轻。
〈催试〉:改「逼」为「催」的「过场戏」
作为一出过场戏,〈催试〉又不只有具备「交代情节」的功能,它的表演相对而言算是饱满的。我处理这一小段戏的灵感,来自潘必正与姑母的关系:姑妈察觉了他们的恋情,并果断的命他离开;这件事,姑妈尽管心里明白,但还给潘必正留点余地,并不说穿,所以剧中她的「动作」是「催」,「催」算是一个文雅的动作。
我将〈催试〉的表演重点定为「溜」:潘必正此时心急如焚,却被捆住;在姑母的眼皮底下,他急切地想溜去找妙常。「溜」这个动作,转身的速度非常重要:一面抬脚提折子,一面已经迈步走了,待到姑母叫住他,他早已跨出了三五步……
原本的〈催试〉、〈秋江〉是分开的两折,因此同样两个演员在〈催试〉刚下场,等〈秋江〉的大幕一开,又再度上场。我们将〈催试〉改成过场戏之后,便与〈秋江〉连成一块儿,一行人出门之后,一拐弯儿,开唱,就表示已步上通向江边之路了;这样的处理,更加突显了小生的焦虑——他是绝对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秋江〉:灰头土脸与十万火急
〈秋江〉大致可以分为两段,前半段「追舟」,后半段「哭别」。追舟的戏剧性比较强,也就是它的「外在节奏」强——戏剧性不强的戏,就看「内心节奏」了;不过,相较于其他剧种,昆剧的追舟还算是「文诌诌」呢。舞台上有两艘船:潘必正是被姑母逼走的,很不情愿——心里觉得自己对妙常毫无交代,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了,于是灰头土脸,心里很沉很沉,动作慢吞吞。他的外在节奏「仓 浪.浪 浪 浪」十分清晰,与内心节奏完全吻合,正好反衬妙常的十万火急。
这样的节奏安排,是我在排练时得到的灵感:她急下场,他就应该慢上场,如果他急,她也急,戏就噎住了;他越慢、越沉,观众就越期待。但是,如何个「沉」法呢?我们协调了船上的三个人:潘必正、小书僮和老艄翁,大家脚步一致,踩著缓慢的锣鼓点子,走两步,晃两晃,成功地造出郁闷的气氛。
我们为《玉簪记》的收场下了很大的功夫。妙常追上潘必正的船以后,潘必正要带她一块儿走,她不肯,只说:「我不是为了这个。」那么,究竟为了什么?是怕影响他念书?还是怕他父母反对?这些都不讲了。她说:
「只要我们心心相印。」
演员只要能演出「心心相印」,观众就「放心」了。但是「心心相印」怎么演出来?我在【尾声】著重处理了这点:他对她由衷一拜,拜得非常重(不像〈百花赠剑〉的海俊那样洒脱),久久不起来,非常诚恳,妙常得以放心,观众也由此确知:「他会对她负责到底」。这种处理,都是为了后面「看不到的戏」而做的。
(节录自《临风度曲.岳美缇—昆剧巾生表演艺术》,石头出版社,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