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不是好哭就好,更何况感动落泪等于小孩真实,会这样说的八成是个大人。人一长大很容易变成感伤主义的孩子,动不动就要回顾童年抚慰心里的伤,忘了自己当年也很伤人。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小孩不撒野,没有伤人的破坏力,他要如何挣脱成人世界订下的那么多死板的规矩,活下来继续游戏呢?
黑眼睛跨剧团《活小孩》
4 / 4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不用专家说,当你搭捷运看到小学生手指在萤幕上弹射愤怒鸟,你也知道童年早就消失了。可是等等,如果你看到旁边的阿嬷手指也在萤幕上忙著切菜,你会发现童年不仅没消失,甚至穿透到很高的年龄层。以前是爸妈买故事书给小孩,现在多的是中年人熟读《哈利波特》,一部《野兽国》看得泪流满面。这是什么情形?詹戈帝塔(Thomas de Zengotita)在《媒体上身》里解释这种「儿童狂热」:正是今日的世界变得愈来愈虚拟,人们才愈来愈渴望变成「纯真」的孩童,仿佛自己仍然有什么东西没被虚拟掉。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标榜「真实儿童剧」的《活小孩》,会那么令人兴奋,又充满疑虑。
回到表演的童年
先来叫几个好。首先,在观众席的阶梯上架溜滑梯架得好,演员自报姓名年龄心情之后,就向舞台溜下去,无分男女老小都溜得很high,开场方式本身就是把大家带回童年的游戏。再来,我们应该都不陌生,演技再实力派的大人都可以把小孩演得非常矫情,那么,我们就得肯定舞台上的年轻演员是真的下了功夫去找,找到儿童身体的不协调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的拙样、甚至是婴儿踢腿玩自己身体的方式等等,也就是说,不是去演出小孩的表情符号,而是去做出儿童的身体动力。最后,《活小孩》名符其实地让小朋友在舞台上活跳跳,把演戏压到最低,把游戏玩到最满,以至于当小男孩被指派去学大人和女生结婚的时候,可以由衷地一边跑走一边呐喊「我不要!」有几个专业演员演得出那么豪气的「我不要」?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正是这个,当专业演员和小孩子同台,孩子们成了所有演员的表演老师,他们的表演课教我们不要表演,而是要回到模仿和游戏不分的、表演的童年。不过,这出戏刚好也在这里暴露两个弱点:一是重头戏仍由专业演员担纲,场上的小孩的确是亮点,也只亮了那么一点;二是这出戏找来两位六十几岁的素人演员,素人正是处在表演的童年时期,可惜没有发挥。从结构来说,游戏和演戏的段落仍然是二分的,虽然最好看的应该是像结尾那样,小孩说,我想变成卅岁,大家就帮他长高到一九○,变成七十岁,就变成老头子跟他抬杠,一百岁,他蜷缩的身体就飘落到舞台正中央,被埋葬与回到子宫叠影,游戏玩出了戏剧张力。
受伤与伤人的小孩
这里得先反驳一种说法,说编导明明有批判社会的意图,谈到性别认同和城乡差距,问题是谈得不清不楚,我倒觉得是太清楚了。例如那个生小孩生了好几百年的女人,总是疲于奔命更新育儿知识,摆明是讽刺大人对小孩很无知的连环图。再如三位演员坐在高台上轮流独白,控诉小时候被自己大哥性侵那段,从儿童的性意识谈到大哥也曾被舅舅性侵的暴力轮回,说理多清楚啊!但是,清晰的批判势必经过理性化的处理,而理性化处理掉的正是天马行空的游戏状态。于是毫不意外,这些说理的场面一律没有小孩,意思如同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相对的,我也不赞同很多人被《活小孩》赚走不少热泪,就说什么它唤醒我们内在真实的小孩云云。前面说过,我们口中「真实的小孩」,是被资本主义植入我们体内的,不幸戏里恰好提供了证据,就是医生的Video。医生是个好医生,他反对药物控制,举个例子,有位过动儿在他悉心诊疗之下不药而愈,最后还考上清华大学。「最后还考上清华大学」!万一他没考上大学怎么办?说穿了,小孩的活,还是活在主流社会肯定的范围之内,就像小孩最后一定要离开野兽国回家抱妈妈一样。
戏不是好哭就好,更何况感动落泪等于小孩真实,会这样说的八成是个大人。人一长大很容易变成感伤主义的孩子,动不动就要回顾童年抚慰心里的伤,忘了自己当年也很伤人。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小孩不撒野,没有伤人的破坏力,他要如何挣脱成人世界订下的那么多死板的规矩,活下来继续游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