栢优座始终著力于一种「动态」的方式去「尝试」逼近某种样貌,从《那顿饭》来看,便是一种「归返与离家的练习」——而此处的「家」是戏曲,作为一种原初,也回应情节。但,诚如《那顿饭》将家慢慢解构与重组后,觉察到家的多元,也就是从原生血缘到组织家庭的不同可能;由此出发,是否该去想像或建构其欲前往的方向或出口,以及所要表现的美学呢?年夜饭之后,是该迎接新年了。
栢优座《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顿饭》
6/2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情绪勒索(Emotional blackmail)是家人之间最习以为常却又不自觉的日常犯罪,且被充当是一种问候、关心或亲情的表述。在不得不「返家」的各大节日里(特别是农历年间),我们往往用闪躲、反讽、充耳不闻等方式作为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甚至成为「施加/施虐者」也难以自制。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顿饭》(以下简称《那顿饭》)便以一桌年夜饭为素材,在这家人年复一年的冲突、妥协与对话间,重建除夕夜的聚合离散与准备过程。只是,就诚如剧名复杂化了「年夜饭」这个词汇,编导许栢昂藉虚构的现代情节与渡鸦传说,结合京剧剧目《长坂坡》,交错成其叙事结构,再混入相异的表演身体与美学(包含戏曲的写意表演、写实与拟态的剧场诠释等),穿梭于古今场景与虚实情境,进行一场返家与否的练习。
叙事和身体里的「家」在何方?
家,可以是溯源的原点,也可能是最终前往或回返的所在(不管是以何种形式),而《那顿饭》便是戏曲身体与叙事内容的追问/被追问。
一组厨房用具(包含流理台、冰箱等)、圆桌与板凳,搭建出现代场景,并在时间流转间一一逼出每个逃离或倦怠/眷恋年夜饭的家人——用工作为借口不愿返家过年的三子(许栢昂饰)、茧居家中的二子(曾冠东饰)、不断发牢骚的妈妈(黄宇琳饰)与逆来顺受的爸爸(王辰骅饰)等;特别是夹在不同家庭组成的两位媳妇,他们所困窘与失落的到底是一顿又一顿的年夜饭?还是被消解、被限缩、被制定的「家」?而属于他们的家,已不知在何方。
《那顿饭》又运用了古代衣著、戏曲的身段展示与器乐表现、《长坂坡》与渡鸦传说的情节,硬生生地断开了剧场所构筑的想像。其以「渡鸦的收尸与完愿」头尾贯穿,化作叙事外框,夹于其中的《长坂坡》与年夜饭情节成为虚实相映的叙事结构。同样地,也运用同样演员不改装扮(皆著古代衣著)诠释古代、现代的相异角色。不只考验演员切换诠释的能力,亦若隐若现地折射出角色在不同时代与情境间的对应关系,如长媳与糜夫人(方姿懿饰)、三子与赵云等。但,《那顿饭》虽在导演手法的操演、乐声设计的推动间展现流畅运作,叙事的铺陈与对应却不够明确,导致大半部分的情节切换是略显尴尬或不明就里的,而作为观众也陷入一种解读与否的矛盾。
此外,编导更让「戏曲身体的介入」从《长坂坡》溢出到了现代情节,刻意地跑圆场、翻滚,并挪用各种身段。这些看似多余的举动,无端地制造出趣味;不过,实验目的却又难以言明与理解。特别是,因本为客家戏演员的冯文星、冯文亮兄弟的加入,让《那顿饭》添加新的表演元素;但,究竟何处使用京腔?何句该用客家话?何段得混入身段?选择的规律与意义,到底是要回应表演者原初的身体,还是意图转译成新的美学呢?评论人张敦智以其作为心理状态的某种写实表现,提供一条有意思的理解方向。(注1)但,《那顿饭》的过度操演到底扣实了主题,还是烦闷了节奏?
什么才是家? 情感提炼与叙事完成
不管是叙事内容或表演身体的「家」,不管是进行某种归返或逃离,可能都是编导演许栢昂面向自身的「回应」,如他所言的:「栢优座历年的剧本,都会有一名伙伴需要在剧本中面对自己,这本,终于轮到我了。」(注2)
我认为,「解答与否」是其次,《那顿饭》在后半部(大致以赵云出场作为断点)的提炼情感与完成叙事,并发挥其剧场性,才真正造就了这个作品的动人,也有赖于前半部的叙事引线逐渐触发,以及表演形式的固定化与观看习惯。
此时,每位家庭成员陆续上座、虚拟的空盘权充菜肴上桌,构成了一种乍看之下的「团圆」,反倒突显被掩盖的实情,而家的意象也逐渐被解构,甚至被一一翻倒到了桌上,如汤里加醋、喝红酒与否、不断打破盘子等,皆让原为隐性的冲突发酵。同时,古今情节的对应关系也顺利成立于方姿懿所饰演的长媳与糜夫人。婚后被迫接受的习惯(现代是鱼丸汤里加醋,而古代则是荆州的酸味肉汤)、不得不产子的女性标签等,都延伸了全剧可被发挥的议题性,既成就了情节,也饱和了情感,能够慢慢推出许栢昂/三子/赵云/鸣鼓金的情感连结与脉络。
最后,《那顿饭》看似乡愿地再次回到了意图团圆的圆桌,但我们却意识到这些聚合与离散不再只是被迫的隐忍与压抑,而是经历种种翻搅与揭示过后的重新组成;甚至,更将真实的菜肴摆到桌上,不只对照了前场年夜饭的空盘,也因邀请观众于谢幕后团聚共享,提供了「多元成家」的另一条思路——于是,我们该问的其实不是「家在何方?」,而是在这一趟溯源的过程里明白「什么才是家?」
「年夜饭」的之前与之后
许栢昂所饰演的三子以一段话作结:「当人很难。因为很多时候很痛苦,非常痛苦,但,如果人生只充满了欢乐,那就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了,也许快乐的人生,是因为愿意先撤退,然后才能得到前进的目标。谢谢你,我会不负此生的,我们都会勇敢的面对每一次死亡与再一次降生。」(注3)既为战争、死亡与渡鸦桥段提供了诠释,也成为全剧的核心阐述与创作者的自剖。「说得太白」确实破坏了剧场幻觉,但也因(可能)溢出虚构角色的现身说法丰厚了情感,而让《那顿饭》的创发能够有重新观看栢优座作品的可能。
栢优座过往的作品多有取用古典故事或京剧剧目建构当代叙事的做法,如《降妖者.齐天》之于《西游记》、《恶虎青年Z》之于《恶虎村》等;而《那顿饭》在同样逻辑里亦产生相似问题,像是故事的情节发展与文本的议题深度不够完备、身体操演的拼贴等。但,《那顿饭》却不只在身体、叙事与音乐的实验里有更成熟的表现,更因奠基于「对家的情感」——包含表演身体的源头、自身经验的重塑等——而具备说服力也充满温度。
只是,下一步呢?
栢优座始终著力于一种「动态」的方式去「尝试」逼近某种样貌,从《那顿饭》来看,便是一种「归返与离家的练习」——而此处的「家」是戏曲,作为一种原初,也回应情节。但,诚如《那顿饭》将家慢慢解构与重组后,觉察到家的多元,也就是从原生血缘到组织家庭的不同可能;由此出发,是否该去想像或建构其欲前往的方向或出口,以及所要表现的美学呢?年夜饭之后,是该迎接新年了。
注:
1. 张敦智〈抽象主题的具体灵动与转化《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顿饭》〉,表演艺术评论台。
2. 见〈编导的话〉,《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顿饭》节目单。
3. 感谢栢优座授权剧本,以及戏剧构作傅裕惠协助。
文字|吴岳霖 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