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当咚,当咚叮当叮.当咚。叮当叮当当咚.叮咚,叮当叮当咚.叮当咚叮当叮咚……」(注)
黑暗的牯岭街小剧场里,近乎空台,两位演员重复如催眠般哼唱著神秘的音节,伴随著仪式性的身体动作重复,揭开一桩马来西亚抢尸案的故事。
这是2011年禾剧场制作、高俊耀与蔡承燊共同编剧的作品《死亡纪事》,也是我第一次接触高俊耀的作品。多年过去,剧本之议题还能抓握,故事中细节记得少许,倒是那贯穿全剧的吟唱,和演员两人分饰多角、快节奏的附身式表演,想忘也忘不掉。
这是高俊耀剧场编导演当中,「声音写作」策略和演员身体的复数结构一次趋近完熟的表现,也是其创作脉络的核心。本篇文章将以作品观察与访谈的视角,解析这些特征在高俊耀的创作生活中,是如何从马来西亚时期开始累积、又如何在往后的作品与修习中深化,逐渐形成一可见脉络,并发展至如今更为精细复杂的创作方法。
于马来西亚的剧场创作时期,深信生活中政治性无所不在的高俊耀就时常以时事入作,如1999年以安华与马哈迪政治斗争为背景创作的《K》。他以从小对阅读的喜爱所培养起来的文字敏锐度,导入剧场文本当中。不过不时在编导演3个角色之间游移的他很快意识到,剧场文本最终是透过身体与声音的展现,于是在写作过程必须已先蕴含一定的身体性。
2004年来台后,高俊耀与家乡马来西亚的物理和心理距离,使得他在创作上有了全新的发现。在马来西亚,语言的混杂是日常,除官方语言马来语以外,在高俊耀的生活中,马来语、华语、福建与潮州话、客家、粤语、坦米尔语等皆是常见元素,也是马来语中「Bahasa Rojak」(混杂的语言)所形容的现象。
当时的台湾(或许台北更是)几乎是纯华语的环境,在遥远的地方,马来西亚华人的身分议题,和这个新处境所提示的文化冲击,促使高俊耀在自我和创作的领域,开始探索语言的独特性、身体性、政治性。
在2020年出版的《亲密:高俊耀剧作选》中,札记里曾引用法国作家、心理分析学家法农(Ibrahim Frantz Omar Fanon)的一句话:「说一种语言,是在承担一个世界,一种文化。」(页:117)于是剧场作品中的多声道不仅是多元视角的呈现,也是不同世界在被创造的空间里的一次交织。
高俊耀认为他第一次开始有意识地在作品创作中运用多声道,是2008年与郑尹真合作的《忿怒》。改编黄碧云的小说集《七宗罪》,大量交杂华语和粤语,面对华语为主的观众,尝试语言的陌生与熟悉之间,透过演员身体,可以如何达到不精准之精准。
《死亡纪事》也非平空冒出的创作。长年有著剪报纸习惯的高俊耀,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对抢尸案有很深的印象,他在念研究所期间,曾以《他的两场葬礼》为题,尝试以7个演员的方式来写这个故事。在牯岭街小剧场改成双人编制,多声道与附身的复数结构又找到了新的、也是更深入身体所蕴涵之独特文化性的应用形式。
高俊耀也曾在《亲密:高俊耀剧作选》中写道,自己其中一个创作的潜在主题为「化身」(页139),一个社会事件当中众多人物的复数视角,非以全知记录,而是以化身由演员现身说法,他的创作生活中,关于「剧场是什么」的提问似乎开始显化。
从对语言的思索,过渡到「声音有其身体」,也展现在高俊耀的工作方法里。对他而言,一个题材的初稿必然经过排练来发展表演形式,并回头影响剧本的书写与修改,这般往复交织。
穷剧场最新作《暗夜.腹语.鬼托邦》里,高俊耀大量运用西洋古典画、粤剧、西部片与港片的形象学,来衍伸文本。动作指导田孝慈在谈到文本与动作之间的关系时,描述了她如何基于文本的意义,以身体符号串起形象的表现。这说明高俊耀的工作方法中,剧场的「声」与「形」是乘载「字」与「梦/回忆」的座标,而在此空间当中,团队的参与者皆带著其本身独特的身体符码,注入创造。
关于排演上实际掌握的重点,「节奏」二字或许最为贴切。高俊耀说:「节奏对我来说是『意识的座标』,也是作品的核心。」节奏同时包含了语言的意义和身体性。即使是如梦的片段也根植于剧场的身体。
谈起师承,高俊耀提到几位来台以后对他影响至深的老师。
身体训练方面,他刚来台湾就跟著陈伟诚老师学习。说起这段至今依然持续的学习经验,其中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的身体状态」。
「搞不懂自己的手脚,我要怎么跟演员工作?」这样平淡又带有幽默感的一句话,很俊耀的风格,背后却大有深意。所谓「搞懂自己的手脚」,在语言的身体性/身体的语言之双重结构下,是由内而外的感知,也是由外而内、对自我的客观观察。
江子翠剧场创办人周逸昌老师,则在演员训练和美学眼光的培养上,从技术面走到精神面的思考,带出每套系统中的精神面貌,扩展了高俊耀的意识与眼界,也将身体与意识的工作融合在一起。而与王墨林早期的合作,则是逐步搭建表演背后的政治性和社会性的过程。
综观高俊耀初来台期间的学习经验,也能看见形成其创作脉络的蛛丝马迹。当中包含内与外的修习,内为对身分认同和过往个人经验的省思与整合、外为导入身体与身分之政治性。创作路线而言,以戏曲的身体空间作为参照,实践在当代剧场中「形」与「义」的变体。
由此,我们简短地在剧场实作和理论的领域,理解高俊耀的创作脉络。在「艺术家小专题」的下一篇文章中,我们将把眼光转向如何去理解这位创作者的作品与个人历程,以及剧场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追求。
注:旋律原为马来民谣,取其音节却不唱出歌词,为禾剧场2011年作品《死亡纪事》全剧听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