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台北出現了兩齣具現代風格的莎劇演出,一爲十月三日起在民心劇場演出兩個月的《莎士比亞之夜》,由王小棣改編、導演,選取《哈姆雷特》、《馬克白》、《奧塞羅》的片段重新組合,加上由《奧塞羅》反角伊阿戈引導的序場。另一則是藝術學院戲劇系排練了兩個學期的《亨利四世》,於十月二十二日起在關渡校區的戲劇廳作爲啓幕大戲,演出四天五場,由馬汀尼改編、導演,將原作上、下兩部濃縮爲一整晚的演出。本刊邀請了多位莎劇學者,與兩位導演針對這次難得的盛會,藉著對兩齣戲的得失評析與工作過程報吿,交換意見,希望能夠傳遞經驗與心得,硏討莎劇現代化及中文化的問題,供未來古典劇的演出參考借鏡。
關於《莎士比亞之夜》
胡耀恆:王導演可不可以先談談這次將三齣莎士比亞劇目組合成一個演出,有什麼意義和目的?
王小棣:當我在文化大學唸書的時候,學校幾乎每年都以莎劇作畢業公演,雖然製作條件不良、演技也相當粗糙,但已讓我領略到莎劇的力量,當然也認識到中國人演莎劇的困難──是否因爲文化的隔閡,以致觀眾無法欣賞莎劇的魅力?
在美國唸書時,看過一個韓國劇團利用傳統形式演出《哈姆雷特》,相當精采感人,才發現東方戲劇的偉大。因此長久以來,我想做的,便是將傳統戲劇延續下來,並融合其他的藝術形式。
《莎士比亞之夜》選擇「折子戲」式組合,一方面是因爲人力、空間有限,以民心劇場和觀眾如此近的距離,不適合做傳統莎劇的呈現;一方面希望消除文化上的隔閡,讓觀眾能淺嘗到莎劇的魅力。所以我從大家日常生活的感受出發,以理性爲題旨來結合這三齣戲:這幾個悲劇人物,平常都自認爲具有理性,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失去理性。
朱立民:我想知道演出的對象是誰?導演心目中的觀眾定位在哪裡?整個晚上的戲,場景是不聯貫的,不熟悉這三個劇本的觀眾看了可能會覺得不知所云。
《奧塞羅》故事集中在伊阿戈如何刺激奧塞羅對狄斯狄蒙娜起疑,這場戲相當不錯,但是距離伊阿戈頭一次的登場表演,似乎太久、太遠,觀眾一時也許搞不懂伊阿戈的動機。
奧塞羅出現在狄斯狄蒙娜床前準備殺她的那場戲,以奧塞羅狂叫爲結束,最後似乎沒有還狄斯狄蒙娜的淸白,不知編導的用意何在?或許你們的目的不在此,而是你剛才提到的「理性時代是沒有理性的」。
道具方面,用多功能的半截樓梯,設計很不錯。演員個人表現也可圈可點,但王玉如演馬克白夫人就不如她演伊阿戈那麼成功。王玉如的演員質感與觀眾心目中的伊阿戈完全不同,她的臉孔娟秀、表情天眞,也許這是選角故意造成反諷,特別強調事實和表面實在難以分淸楚?就《奧塞羅》這部戲的重要片段來比較,似乎不宜漏演馬克白夫人的夢遊,這段可能也較適合王玉如的表演特長。
《哈姆雷特》的部分,或許是因爲前面的一段戲太短,留下的印象不深刻,所以在劇情進入母后臥房裡的母子對手戲時,就顯得有點突然。母后站在一個部分透明的櫃型道具後面,在她胸口和腹部出現兩雙手做撫摸的動作,是否意在象徵母后內心慾火焚身?是不是兒子的話引起母后想到性慾的衝動?還是導演吿訴觀眾母后心中的掙扎和無奈?
《莎士比亞之夜》由一段戲轉爲另一段戲,常常是這一段戲結束時的一個畫面或動作,突然轉爲另一段戲的一個表面雷同的畫面或動作,並沒有必然性。這是否所謂「後現代」,所謂「不調和」的表現或影響?
人生難以預知的成敗或反諷
王:老實說,當初選用這三個劇本,並沒有仔細想過對劇本不熟的人接受的困難。三個戲的對比確屬刻意經營:在中段以前是哈姆雷特和馬克白的一個對比,兩個人都曾遇到鬼,哈姆雷特一直在猶豫他是否「要做」,當他決定不做而下場後,馬克白上來就說他要做。當人們被一個意念號召而作出什麼決定,這決定的成敗,甚至成爲人生的嘲諷,似乎都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哈姆雷特和馬克白在前半場呈現的是失去理性後造成人幾近瘋狂的狀態,然後我們看到奧塞羅步入另外一個人的圈套而失去理性。奧塞羅給人的恐懼不同於前二者,有如我們日常接觸的人,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他的轉變,而這轉變令你無法置信。
彭鏡禧:我認爲這齣戲的問題主要是在結構上。雖然你主張任何人、事、不同時空都可能發生共通的情況,但是三個戲在同一個時空、區位發生,觀眾仍然會把它們看作是同一件事,同一時間和地點,不知情的觀眾必然目不暇給卻又滿頭霧水。因此我還是主張傾全力只演一齣戲,可以達到較好的效果。若以這次演出所下的工夫來看,我建議不妨加上一位說書人作貫穿,至於其中的對比或相似處,則由觀眾自己去辨識判斷。
當然,它也有很多精采的場面:一開始伊阿戈倒念台詞的奇招不僅立即拉近了演員與觀眾之間的距離,也爲《奧塞羅》這段戲裡是非不明、黑白顚倒的主題做了極巧妙的暗示。哈姆雷特老王的鬼魂一翻身而爲哈姆雷特王子,點出了戲中兒子對父親的情結,簡潔而有力。演員的中國功夫對武戲很有幫助。王秀娟飾演哈姆雷特的母親,手的那段戲頗能表現天人交戰的心理。王玉如飾演伊阿戈,在念白的時間掌握上很能達到戲劇效果;羅北安飾演奧塞羅,更是從頭到尾可圈可點。其它如佈景、道具、音響、服飾,都簡單而有效。但是一般說來,演員的音量似乎過大──在只容五十個人的小劇場本來就不需要吼出句句台詞,更何況吼叫往往只能表現出疾言厲色的一面,反而失掉了細膩情感的部份。
邱錦榮:剛才聽王小棣說貫穿這三個戲的重點在理性,我覺得很遺憾的是爲何「三缺一」,獨缺那在曠野中狂亂咆哮的八旬老翁李爾王。
我認爲哈姆雷特吿誡母親,而母親以內心獨白逐句回應的那段效果很好,這是原作劇本所沒有的。不過,一人飾兩角時容易誤導觀眾:劇中將麥克德夫與馬克白的廝殺和哈姆雷特與雷爾提斯的廝殺同時解決,由於換裝不夠明顯,讓人以爲哈姆雷特與馬克白在決鬥。
另外我有以下的建議:三劇分別表演,請莎翁當引言人,一九八六年的中國「莎士比亞節」可資參考。
關於《亨利四世》
胡:現在我們來談《亨利四世》,請導演談談你做這齣戲的目的和槪念。
馬汀尼:一九八三年冬天,我去巴黎看了太陽劇團所演的一系列莎劇,用的是能劇的舞台,兩旁有走道,走道旁邊有類似蒙古包讓演員換裝的地方,樂席在前頭。當演員自走道跑上時,塊狀的服裝也跟著飛舞起來,這令我想到小時候看的布袋戲。這麼長久以來,太陽劇團演員奔放的感覺一直很強烈地在我心中,這也直接影響我這次導《亨利四世》在舞台上想製造的意象。這次演出對我和學生來說,都是一個學習,我希望讓演慣寫實劇的學生瞭解古典類型的戲。選擇演員快速跑步上下場,除了剛才提到我喜歡那種奔放的感覺,也希望解決因爲換景繁複所造成的疏離感。
至於設計槪念,因爲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劇場到演出時還不能完全蓋好,觀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水泥硬殼,而我希望舞台設計能跟觀眾熟悉的城市有關。我們的城市一直不斷地蓋房子,拆了舊的又蓋新的,對我來說,這與戲中歷史的權力運作和替換有關,因此延伸出有代表國王一方的圓塔、有槪念來自地下道出口的滑梯等等。至於服裝設計,我希望是略帶古典線條的現代剪裁,可以是超流行的,也因爲一開始我們並沒有想到要還原到當時的那個時代,不管亨利四世在一三九六年的那一段歷史或是莎士比亞環球劇場的那個時期。
朱:在翻譯和語言方面,旣然是「參照」朱生豪的譯本,而不是「依照」,那麼改編後的中文劇本的台詞,似乎可以更進一步的口語化。演出時,若干台詞仍不夠白,聽來有些不自然。
兩部戲壓縮成一部戲,編劇和導演在劇情的發展方面,我個人認爲做得很成功。演員有的很盡職,有的相當精彩,打分數我會打甲等。
音響效果和語言發聲效果,在好幾個地方互相抵消;有時鼓聲蓋過了台詞,兩種聲音效果的配合不盡完美。
人物登場和退場時,幾乎一律快步跑。出場時,突然停止,並且一律用同樣的姿態握拳、兩腿彎或者側立,在想像中可以代表好些不同的訊息:㈠大家一致團結行動,這與劇中政治有點反諷的味道。㈡演員心理上都很年輕,說做就做,行動快速,是否暗指劇情/世情轉變也快?㈢大家一起快步出場,快步退場,對觀眾而言,確有一種新鮮感,形成一種衝擊。㈣這些跑步動作的靈感是否得之於國劇的「跑龍套」,是不是「跑龍套」的升格轉變?
後半場亨利四世年老多病,穿著睡袍在微弱的光圈中打轉,轉動中有即將跌倒的姿態,時間好像長了一點;點到爲止,可能就夠了。是否可安排最後他眞的跌倒,由他兒子扶起來?
整體說來,在台北能有這樣由學生演、老師導的莎劇演出,我很佩服。
彭:我注意到有兩種表演形式,分別表現皇宮貴族和市井小民,強化宮廷和酒店的區分和對比。比如皇宮那批人上場,擺出了軍隊的氣勢,對著觀眾講話,彼此不看對方;而福斯塔夫那批人則較水乳交融。這種處理我非常喜歡。佈景方面,宮廷和酒店的擺設相似,暗示兩者的雷同關係,我認爲很好:酒店其實就是另一個皇宮,福斯塔夫在裡面稱王;國王瓜分的是國土,福斯塔夫瓜分的則是搶來的一千磅。
在語言的散文部份,除了要白話些,更可以加以凝鍊;詩的部份,無論有韻或無韻都應該注意節奏,加強效果。
另外有幾個小問題:下半場王子前方的皇冠是眞的還是想像的?上半場戰爭中王子俯身哀悼裝死的福斯塔夫,已經接觸到他的身體還不會發現他的心跳嗎?還有舞台上迴路(陸橋)的空間運用不夠。
高度風格化的表現
黃美序:第一,我認爲跑步上下場太頻繁了,剛開始覺得很新鮮,到後來就沒有意義了。第二,亨利王的語調特別抑揚頓挫並且吐字緩慢,顯得與其它角色有些格格不入。第三,舞台上形如皇冠的圓塔未能盡其用,如太子登基何不走上去?第四,國王的服裝爲何全部黑色,一點裝飾也沒有?第五,最後舞台正後方的門打開,最好有光從後面打出來,讓紅毯、燈光、音效一起釋出,可能有加強氣勢的效果。第六,有些走位的移動,讓我看不出有足夠的動機促使演員移動得這麼厲害。第七,舞台中的滑梯道具,可試由兩部分拼合組成,變化可能更多。
馬:國王的服裝原本還有金色的裝飾,後因經費不足而作罷。
我原本希望,每個角色跑步上場的姿態都帶有不同的身體特性,當他一出場,不用說任何一句話,觀眾便明瞭他是怎樣的人物。我必須承認這點我們做得還不夠完美,演員仍然帶有九○年代年輕人的身體語言。我非常擔心演員走向寫實劇的表演方式,因此走位和儘量以正面對觀眾講話,都是爲了避免走入寫實的陷阱。但是這些在上半場建立起的表演方式,實行到下半場就覺得不盡能適應新的內容,這是我未能克服的問題。而我又不願只演上部,因爲當初這劇本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親王與福斯塔夫之間的關係轉變,因此我一定要作上下部的聯貫演出。
亨利王原地打轉的部份,我當初的想法是想結合亨利王當初奪人之冠、如今他兒子也要奪他的冠這兩個意象,讓演員藉著身體語言傳達出國王的懊惱、輾轉反側,這段表演確實有些過長,同時演員的身體也還發展得不夠。
邱:我認爲《亨利四世》演出整體效果很成功:高度風格化的肢體表現、統一明快的表演技巧、超寫實的空間設計、臉譜式的類型化妝,在在令人耳目一新。莎劇在當代的中國舞台劇裡展現了新的契機和可能性。以下優點足見導演的細膩及幕後人員的功力:㈠多功能的非寫實佈景:尤其是斜梯板在酒館、戰場、公路打劫都發揮了多重用途;㈡亨利王及親王都是瘦長的臉型及身型,這正是Bolingbroke家族的特徵;㈢兩軍對峙,王黨在右,叛黨在左,衝突則在天橋的中央地帶,走位的設計頗見用心;㈣由莎翁原劇三十九場所選出的十五場,難能可貴地銜接妥切。
此外,仍有一些小缺點。比如演員跑上跑下、腳步發出的巨大聲響,令人心慌。演員跑上場後往往說話受到喘息影響,僅飾演亨利四世的黃士偉,能一直保持深沈內歛的音色。服裝方面,親王換了三套服裝,由靑春的紅色、到戰場上沈穩的棕色、最後凝重的黑色,明確象徵主人翁的心路歷程和人格發展。我想亨利四世在宮廷中的服裝可加上斗篷,以能有別於侍從及大臣。最後一場,新王由舞台後延伸的道具間出場,景深配合效果燈作出的刺目陽光,予人威儀之感,此時若有拖地的斗篷,可以加強君臨天下的迫人氣氛,也可以使福斯塔夫遭新王斥責的尾聲,有更深的悲哀及荒謬。另我建議潘西夫人或許可穿希臘式的寬鬆長袍。霹靂火的臉妝應該誇張,更加個性化些。
對演出莎劇的建議
王:應該繼續培養演員。我在文化敎書的時候,發現那些劇校保送的學生,上場隨便演什麼都是那麼棒,但是他們並不自知。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套表演訓練能像這樣整體上從身體、聲音訓練十年,但是他們出來之後無處施展而吿流失,藝術學院培養出的畢業生也有同樣的問題。
我們應該先發展自己的國劇,再去吸收其它劇種,例如日本、韓國做莎劇的執行能力都很強。我們先要強大自己的文化,才有能力做別人文化的東西。
彭:我在藝術學院敎過兩年,發現學生無法唸英文劇本,這樣導演和演員溝通的可能性就少了很多,所以我認爲應多指導學生讀原文劇本,同時學生自己也應該培養外國語文的能力。剛剛王導演提到劇校演員在訓練上有一流的肢體、聲音,但是人文素養的培養就不足,具備「技」的部分之後,「藝」的部分要再加強,對演出莎劇才有幫助。
黃:國家機構應組成財團支援莎劇演出,不然無法留住演員和工作人員專心致志。如果他們只能利用下班後的時間來排練,演出效果和水準當然無法提昇。
時間:十一月二日上午十點
地點:兩廳院主任室
主持:胡耀恆(國家劇院及音樂廳主任)
出席:朱立民(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硏究所敎授)
黃美序(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硏究所敎授)
彭鏡禧(台灣大學外文系敎授)
邱錦榮(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敎授)
王小棣(民心劇團團長,《莎士比亞之夜》導演)
馬汀尼(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講師,《亨利四世》導演)
紀錄整理:姜秀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