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對戲劇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在表演藝術一端,而忽略了戲劇所蘊有的豐厚人文內涵。國內的劇場也受到這種風氣的習染,由導演領導一切……
法國劇人亞陶(Antonin Ar-taud) 因爲傾慕東方戲劇的不附庸於文學的純粹性,曾大力倡議製作戲劇家的戲劇,排斥文學家的戲劇,企圖一舉把閉門杜撰劇本的劇作家拒於劇場的大門之外。雖然他的觀點沒有全部得逞,卻也因此提高了演員與導演的地位,降低了劇作家在劇場中的分量。
西方的當代劇場強調即興表演和集體創作,致使在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和荒謬劇作家之後,劇本的寫作愈來愈少見巨人,主持演出大計的導演卻一個個聲名鵲起。法國的布蘭(Roger Blin)、巴侯(Jean-Louis Barrault)、維拉(Jean Vilar)、威爾遜(George Wilson),英國的布魯克(Peter Brook)、皮特.郝(Peter Hall)、屈吾.南(Trevor Nunn),瑞典的柏格曼(Ingmar Bergman),美國的伊力.卡山(Elia Kazan)等,都是些顧盼自雄的大導演,不論聲譽、進益都遠超過同代的劇作家之上。美國近代的劇場潮流,不管是「生活劇場」,還是「環境劇場」,無不爲導演所領導,而與劇作家無干。如果說六十年代後的西方劇場是導演的時代,該不爲過。
當然遠在二十世紀初,一些戲劇理論的著作,例如瑞士舞台設計家阿道夫.艾匹亞(Adolph Appia)和英國導演克雷格(Edward G. Craig)的論著,已經大爲導演的地位張目,使人覺得要看好的演出,非要有權威而優秀的導演莫辦,竟致以爲沒有好的導演,再好的劇作也是徒勞;相反的,如果導演得人,平庸的作品亦會閃閃生輝。遂使世人對戲劇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在表演藝術一端,而忽略了戲劇所蘊有的豐厚的人文內涵。
國內的劇場也受到這種風氣的習染,由導演領導一切。甚至有的劇團,導演或演員集編導演於一身,成爲名符其實的戲劇創造者,看來文人劇本的創作已成爲多餘了。
使戲劇脫離文學發展,是不是就是一個好現象呢?
從歷史的觀點來看,西方的戲劇從未脫離開文學,而且劇作組成文學的重要主體。中國呢,平劇和各省的地方戲看來殊少文學氣息,傳統文人也一向鄙視戲曲,視其爲小道而不屑爲之。但是在元代,卻因爲蒙古人堵塞了漢人知識分子的仕宦之路,甚至把儒者置於娼妓與乞丐之間,成爲失落名位的臭老九,使一向自視甚高的「士」,再也端不起架子,反倒促成了文人與戲子的大結合,結成了光燦一時的元雜劇這樣的一個碩果。現在談到文學劇本,能拿出來展示的也唯有元雜劇和明傳奇。如此看來,劇本的文學性不但不會妨害戲劇做爲獨立演出的藝術,反倒爲戲劇藝術增添另一種更爲深刻的人文和哲理的層次。
目前西方的導演又轉向歷代名劇的製作,實在是因爲現代劇場所產生的作品愈來愈枯瘠貧乏的緣故。爲什麼最近的三十年戲劇界沒有產生一個易卜生、一個契訶夫、一個米勒,甚至於一個尤湼斯柯呢?導演取代編劇的地位,有意擺脫「作家劇場」的傳統,可能是其主因。所謂術業有專攻,如何調和「作家劇場」與「導演主政」之間的矛盾,也許是今日値得思考的一個問題。
文字|馬森 戲劇學者,香港嶺南書院中文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