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知道劇本是這麼寫的,但當我看到舞台上一個叫「陳玉慧」的女人時,我還是非常吃驚。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可以成爲劇中人物。老天,怎麼形容那一刹那呢?我想,大概是一種「突兀的幸福感」吧……
也許有人認爲我當初寫《徵婚啓事》時,出書的心意大過認識一個可以結婚的男人;也許有人覺得我有欺編讀者甚至徵婚人的嫌疑。但是如果我說,在出書前我已徵求過大多數徵婚者的意願了呢?如果我說,很多事情的動機其實並不容易說淸楚,難道你可以說淸楚你爲什麼有想去公園走走或在卡拉OK唱歌的動機?有時事情的動機不見得就那麼單一與純粹。如果你還是認爲我有「欺世盜名」之嫌,或者仍覺得我「利用」了徵婚人的感情,那也只能由你去了。我只想提醒你,這個問題牽涉到廣義的社會倫理;有關人際之間的義務和責任,不見得可以一、二個句子概括。
談到做事情的動機,譬如,去公園看花?還是去看人?還是不爲什麼就想去公園走走?也許你會說去公園不牽涉隱私權,而寫作牽涉隱私權;但我有不同的道德觀,何況在我們的社會裡,人可以在公車上踩一個人的脚而假裝不知道,或攝影機在人沒任何防備下就對著人拍起來,而且把你大大地登在報章雜誌或電視上,沒人會覺得你有什麼錯;但寫作就是不一樣,寫作幹嚒牽涉到別人的私生活,爲什麼不發揮你的想像力?你沒有想像力對不對?有的人就會這麼說你。
寫作如何不侵犯人的隱私權,你有本事,讓你來談吧。我還是繼續談《徵婚啓事》,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談這本書和這齣戲,以後不會談了。對我而言,《徵婚啓事》因最近改編成舞台劇在台灣及美國演出,而我也參與了部分工作,所以才再談起這個話題,否則,過去已過去,未來應該還是比過去有意思。
「劇場動物」李國修
關於我的《徵婚啓事》已談完了,現在要談的是李國修的《徵婚啓事》。當初我和李國修決定要把《徵婚啓事》搬上舞台時,很多人質疑過;我們兩人風格如此不同,怎麼合作?後來我們還說,如果到時意見衝突可找汪其楣做協調。可是我和李國修的合作相當愉快,是的,的確相當愉快;原因一半出在李國修的善解人意,另外一半是因爲我們的距離太遙遠了,因此關於劇本的很多大工程,李國修都得自己動手,每次他改過的劇本由王月傳到我這裡,我總是笑得很大聲,唉,李國修,有什麼辦法,他就是有喜劇天才。
爲了看《徵婚啓事》,我從德國飛越大西洋到紐約,而且連看兩場。第一天我發現舞台技術出現了一些無法避免的問題(這是在紐約丕士劇院,詳細原因不明),我本來有點擔心,然而逐漸地當地的台灣觀衆說服了我,他們不是很在乎技術問題,大多數觀衆跟隨李國修所表演的廿二個男人走進故事內容,他們相當寬容並且投入。爲什麼呢?我想簡媜說的對,這跟李國修的演技很有關係,他的出現永遠能主導劇場氣氛。當然,整體來說,《徵婚啓事》的演出相當精采,比我所想像的要好太多了(我可以連看一百場也不煩)。
做爲朋友,我不得不說,李國修的編導能力的確在不斷進步中,他一方面能完全掌握觀衆的心理;另一方面,他也不放棄任何實驗現代劇場的可能,再加上他反應極快,適應力奇強,任勞任怨,堪稱十足的「劇場動物」。做爲戲劇同好,我相當佩服李國修在戲劇領域中的長期毅力以及奉獻精神(另一個我也十分佩服的人是優劇場的劉靜敏),跟他們比起來,我對任何事,包括戲劇,都沒那麼忠貞。我有點想罵自己膚淺,卻又覺得沒必要。
言歸正傳,談李國修的《徵婚啓事》吧。
舞台劇《徵婚啓事》成功的原因在於李國修強烈的反諷風格及其所謂「解放結構」的喜劇結構,李國修除了保存原著中徵婚人的徵婚百態外,又捕捉了一線足以反射人生無常的戲外戲──由一個經營不善的劇團來隱喩千奇百怪的社會,而最後又宣稱該戲根本沒有演出,來推翻原來一路脈絡分明的戲劇彩排。至此,觀衆已置身於一個「解構」的陷阱中,也就明瞭了最後「白色面具」的意義。
在《徵婚啓事》的劇本中,我所提供給李國修的也不過是我的徵婚及出書的經驗罷了,然而他融合了這些材料卻創造了一個引人入勝的喜劇題材,也就因爲這次的合作,李國修讓我眞的了解喜劇的困難與可愛。我從來不知道我自己原來一直是那麼嚴肅的人,經過這次的合作,最近我居然也有想寫喜劇的衝動。
另外,我最後要說的是,僅管我知道劇本是這麼寫的,但當我看到舞台上出現一個叫陳玉慧的女人時,我還是非常吃驚。過去,我創造了一些人物、角色在我的戲劇,我從來沒想過,我竟然也可以成爲劇中人物的。老天,怎麼形容那一刹那呢?我想,大概是一種「突兀的幸福」吧,一種很特別的娛樂和人生經驗。
文字|陳玉慧 舞台劇導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