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演出全本的《馴悍記》成了大勢所趨。就「熱鬧」而言,莎士比亞原作所提供的「舞台噱頭」恰到好處,添一分就嫌臃腫;就「門道」而言,在馴悍婦的故事和《馴悍記》之間畫上等號必然會犧牲原作的美感要素。
《新馴(尋?)悍(漢?)記(計?)》
3月26〜4月24日全省巡演
果陀劇場在國家劇院首演的《新馴悍記》,舞台造境令人印象深刻,「賞心悅目」當之無愧。然而,細思劇旨的呈現,卻不免困惑叢生。
兩性戰爭這個戲劇題材可謂源遠流長,而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則領銜風騷整整四百年,主要在於該劇熱鬧、門道兩相宜,因此改編之作不絕如縷。回顧四百年來的改編演出史不難發覺,一味在「馴悍」上加油添醋作文章的無一能持久;其中壽命最長的,Garrick改編的《凱瑟琳與皮楚丘》Catharine and Petruchio,一改踵事增華的流弊,終於一枝獨秀,從一七五四年(?)開始稱霸倫敦的馴悍舞台達一個世紀。然而,Garrick濃縮馴悍婦這個主情節雖然做到了故事精簡而且情節緊湊的地步,還是經不起劇場的考驗,因此在二十世紀,演出全本的《馴悍記》成了大勢所趨。這一段歷史給了我們一個啓示:就「熱鬧」而言,莎士比亞原作所提供的「舞台噱頭」恰到好處,添一分就嫌臃腫;就「門道」而言,在馴悍婦的故事和《馴悍記》之間畫上等號必然會犧牲原作的美感要素。《馴悍記》的美感基礎是建立在主情節與多重的副情節之間環環相扣的映襯結構上,透過幻設的情境披露眞實的人性與心理。從美感效果的觀點來看,果陀劇場的《新馴悍記》有令人激賞之處,也有令人遺憾之處。
舞台造境出人意表
《馴悍記》連同序幕共有十四場戲,《新馴悍記》刪除序幕兩場,保留五幕的架構,總計十三場,多出來的是四幕二場潘大龍和郝麗娜回娘家途中在森林裡迷路。莎士比亞在序幕所設定「戲中戲」的框架不只是用來拉大觀賞的心理距離,而且是透過一場「戲夢」撑起一道人生的鏡廊,層層敷演表相與眞象的辯證關係。換句話說,序幕是《馴悍記》映襯結構的門檻,用來解除觀衆的心理武裝;觀衆一旦跨過門檻,不知不覺間就給繳了械,和補鍋匠一起陷入「我在作夢?還是剛從夢中醒來?」(Ind. 2.70)的幻神。《新馴悍記》刪掉序幕,難免減損戲劇結構的景深效果,所幸大幕初啓米羅城主就下了一道荒唐的命令,規定年滿三十的女子必須在七天內出嫁,這也具有幻設情境的作用,多少能夠收之桑楡。這一段開場戲加上以米羅的繪畫爲元素的舞台設計,使得《新馴悍記》的舞台造境展現出人意表的創意。
《新馴悍記》超脫現實的戲劇框架與超脫現實的舞台設計就像羚羊頭上的一對犄角,由演員深具雕塑形象美的肢體語言高高撑起,用「羚羊掛角」來形容倒也貼切。以超現實主義兩大畫家爲名的米羅城與達利城則具有誘發幻境的功能,與之相輔相成的丹楓樂集的現場演奏(新垣隆作曲)也讓人意識到改編製作的慧心,因爲音樂在原作中不只是戲劇動作的一部分,也是用來作爲琴瑟和諧或失調的隱喩,更是迷惑耳目的一個手段。可惜的是,《新馴悍記》的音樂成色讓人覺得似乎過於單薄。
文字遊戲組合新意?
陳樂融和梁志民的改編,取捨算得上相當有分寸。原作戲中戲的部分,《新馴悍記》雖然有刪有改,保留原有的劇情可謂相當完整。刪略的部分,最長的一段是原作四幕二場開頭四分之三的揷科打諢;其他零星散見各場景的,有屬於誇張的修辭文詞,有涉及特殊的文化或特定的地理背景的台詞,也有簡化或口語化譯作的詞藻。這難免會損及原作厚實的質感,對於劇情的敷演倒也沒有大礙。更改的部分,有的是技術性的,有的是策略性的。技術性更改的部分,爲了適應本質不同的舞台形態與背景殊異的觀衆需求,《新馴悍記》改動原作的台詞大致說來相當得體,處處見到改編細膩的心思,「霍氏音階」只是其中一個顯著的例子。但是二幕三場在敎堂舉行的婚禮卻弄巧成拙。Petruchio(改編後爲潘大龍)和Katherina(郝麗娜)的婚禮是《馴悍記》三幕二場的核心,而這場戲又是整個映襯結構的樞軸,莎士比亞偏偏用轉述來交待,理由之一顯然是避免譁衆取寵的通俗鬧劇的風格。改編之作刪略了粗鄙的言行,卻眞槍實彈演出鬧婚禮,甚至把牧師綁上十字架。如果是藉這個惡作劇凸顯潘大龍的霸道,那可就看扁了莎士比亞苦心孤詣旨趣所歸。這個例子說明了《新馴悍記》在改編的過程中有未能克服的盲點。
策略性的更改原作一旦出現盲點,要想敎人不困惑也難。二幕一場潘大龍來到米羅城,爲的是尋找悍婦,一改原作的動機。按Petruchio遠適異鄕物色妻室,引他自己的話,「我的求偶舞要有財富伴奏」(I. ii.67)。改「尋富婆」爲「尋悍婦」,顯然是爲了因應「馴(尋?)悍(漢?)記(計?)」的文字組合,可是這樣的文字遊戲能組合出新義嗎?《新馴悍記》改編之成敗可謂在此一舉。先說副情節,悍婦的頭銜在劇終時轉移到郝麗絲(Bianca)身上,因此她在婚前的淑女形象可能是個「尋漢」之「計」,這個可能性在原作即已存在,主要是用來反襯郝麗娜的脫胎換骨,是莎士比亞以對比法塑造角色的一個例子,《新馴悍記》的改編並沒有改變此一事實,偏偏要在標題上凸顯這個可能性,徒然模糊了焦點,實在得不償失。在另一方面,路修森(Lucentio)並不是悍夫,因此副情節自無「馴悍夫」可言;而郝麗絲拒不從夫命一事,怎麼說也扯不上「馴漢記」,至於是不是她未雨綢繆之「計」,原作與改編俱未見交待,自無必要饒舌,因此也沒有標題所暗示的「馴漢計」。
原作旨在探討愛情婚姻
再來看主情節的「馴(尋?)悍(漢?)記(計?)」。郝麗娜婚前兇悍根本無關乎「尋漢」,而是上有郝大爺這樣縱容的父親,下有郝麗絲這樣「假仙」的妹妹,四周有大男人的婦德標準,她以千金大小姐之尊,恃寵而驕不得「漢」緣所養成的反常性格。《新馴悍記》爲了在主情節湊和出「妻馴悍夫」,安排了一段潘大龍求吻遭郝麗娜拒絕的戲,欲藉此平衡兩性關係、扯平夫妻地位,殊不知這一筆蛇足如果眞能御龍的話,那麼花了整整四幕苦心經驗的馴悍婦的過程豈不是小題大作?或者是千斤撥四兩?新女性看到這樣的搖旗式、這樣的擊鼓法,恐怕只有徒呼三聲無奈;郝麗娜「馴悍」之說,不過是一場空砲彈,根本無「計(記?)」可談。拒吻一事並非無中生有,是根據原作三幕二場的一句台詞和五幕一場的煞尾移花接枝突變而來。婚禮結束後,Petruchio硬是不參加婚宴,惹惱了Katherina。她說:「各位先生,請入席就座。/我知道女人難免被愚弄/要是她擺不出臉色的話」(III.ii.217)。她的反應雖然激烈,措辭雖然斬釘截鐵,卻充滿反諷意味。在五幕一場,這一對新婚夫婦目睹眞、假Vincentio同時出現引發現場一陣紊亂,Kather-ina提議尾隨衆人進屋看個究竟,Petruchio要求當街「先吻我一下」。這是Petruchio馴妻之後一連串「驗收成果」當中的一個環節,Katherina雖表異議卻沒有拒絕,所以才有Petruchio的修辭問句「這不是很好嗎?」短短的這幾句對話(V.i.130-38),溫情洋溢,意在言外,暗寓夫妻間的妥協,爲結局預作鋪陳。《新馴悍記》在這個節骨眼動了手術,郝麗娜的蛻變顯得突兀其來有自。須知潘大龍言行反常爲的是在郝麗娜面前架起一面明鏡,讓她面對面看淸她自己扭曲了的性格以及「有爲者亦若是」的善良本性,這是主情節的「馴悍記」,而潘大龍馴悍的過程也正是郝麗娜尋回自我本性的過程。改編以潘大龍「尋悍婦」作爲「馴悍妻」之「計」,結果是原作所精心探討的愛情與婚姻的複雜關係也給改頭換面了,稍一不愼就有可能使男女鬥法成爲焦點所在──這應該是通俗鬧劇的好題材──《新馴悍記》在相當的程度上忠於原作的劇情,因此不至於淪落到通俗鬧劇的地步,誠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劇旨旣已更張,原作的場次勢必有所更改;結構旣已割裂,原本是透過戲劇動作所展現的緩(副情節)、急(主情節)有致的節奏因此不復可尋。《新馴悍記》不是沒有節奏;它的節奏具現在舞台上的肢體語言,美感還是有的,只是氣象難展,只侷限於各別場景,無法貫徹到整齣戲的結構。
改編結構氣象難展
結構上的盲點正是《新馴悍記》最大的敗筆,不但使得戲劇張力大爲減弱,美感效應也連帶打了折扣。試以增添的四幕二場爲例,其氣氛之浪漫爲整部戲所僅見,美則美矣,卻與整體風格搭不上調;即使是路修森與郝麗絲這兩位浪漫傳統的化身也不適合如此鴛鴦蝴蝶派的格調,遑論潘大龍與郝麗娜這樣的笑劇造形。雖然是笑劇,莎士比亞運筆毫不含糊,依然是大家風範。只就一事而論,潘大龍之「馴悍」其實是個隱喩,裡頭蘊含深刻的心理洞察與敎育哲理,絕非俗謂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自甘反常以之爲活敎材,用反面的手法高張「身敎」的旗鼓,讓郝麗娜眼見爲眞明白她自己之爲悍,同時卻極力避免羞辱郝麗娜,倒是時時不忘「言敎」,聲東擊西讚美她應該具備的淑女或賢妻形象,好讓她有所遵循。《新馴悍記》忽視這一層微言大義,可以從服裝的造型看出來。郝麗娜一身大紅,和她的火爆言行一樣醒目,脫胎換骨之後,改以粉紅色調烘托她的嫵媚,但還是以大紅襯底;這樣的色調意味著她「江山易移,本性難改」,所以才會有表現羅曼蒂克的森林迷路,也所以才會有表現女性自主的當衆拒吻。然而,前已具言,以拒吻爲女性喉舌不啻緣木求魚,她之兇悍亦非出於本性。再說潘大龍,旣然他馴悍是以智取而非以力勝,大可不必在舞台上擺出無敵鐵金剛的架勢,也沒必要渾身墨黑──兩性關係畢竟不是鐵血戰爭。
莎士比亞的馴悍故事筆分兩端寫一對姊妹花出閣,線索珠連環扣而劇情平行舒展,又處處彰顯以假托眞、借虛營實的對比關係。正因爲《馴悍記》的結構如此勻稱,任何策略性的更改必然牽一髮而動全身。「果陀」的改編,素材的取捨相當得體,保留了堪稱完整的劇情架構,再加上現場的演奏、虛中顯實的舞台設計、格調鮮明的服裝造型以及富雕塑形象的肢體語言,舞台意境美不勝收,視覺效果新人耳目。如果不以《馴悍記》的戲劇造詣作爲議論成敗的標準,《新馴悍記》的藝術造境確實値得稱道。然而劇情的鋪陳和戲劇的結構畢竟是兩回事,旣要保留劇情,又要變更劇旨,腳踏兩條船,徒然衍生一些見樹不見林的美中不足之處,殊爲可惜。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