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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自貢川劇團演出的《潘金蓮》。(新象活動推展中心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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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尚未成功 川劇《潘金蓮》

號稱辛辣猛烈的四川潘金蓮,一方面背負著過於沈重的傳統包袱,一方面又沒來由的橫衝直撞,最後只給人一種血肉模糊的印象。魏明倫的翻案文章,或因他主觀認知(複雜細微的人性刻劃),或因客觀環境的限制(激進的女權思想尚未萌芽),可以說只翻了一半。

號稱辛辣猛烈的四川潘金蓮,一方面背負著過於沈重的傳統包袱,一方面又沒來由的橫衝直撞,最後只給人一種血肉模糊的印象。魏明倫的翻案文章,或因他主觀認知(複雜細微的人性刻劃),或因客觀環境的限制(激進的女權思想尚未萌芽),可以說只翻了一半。

自貢川劇《潘金蓮》

2月24、26日

國家戲劇院

看過復興劇校根據魏明倫的原著《潘金蓮──一個女人和四個男人的故事》改編的同名京劇,再回過頭來看原版川劇,我們不難發現:從水滸傳、金瓶梅,到自貢市的荒誕川劇,再到台北版的現代京劇,潘金蓮一路跋山涉水,迤邐行來,在不同的時代、地域中,活出同其悲慘,而形象、意義有別的新生命。從一個十惡不赦的名敎罪人,一躍成反壓迫、爭自主的女權運動急先鋒,明淸傳統和現代台北的潘金蓮,代表兩個全然不同的女性典型。相形之下,川劇中的潘金蓮,則呈現著明顯的過渡性格。

金蓮善變

如果我們了解無誤,原作者魏明倫試圖在此劇中,賦與潘金蓮更複雜的個性,而不願將之簡化或淨化成一種截然的類型。他要同時呈現人物的黑暗面與光明面,可愛可貴之處與可憎可鄙之處。這種將角色深刻化,使之更趨近眞實人性的企圖,實際上正是這許多年來,中國大陸戲曲改革的重點工作之一。在《曹操與楊修》、《法門寺衆生相》等傑出作品中,我們看到這樣的企圖和努力,爲傳統戲曲的新生,帶來何等輝煌的成就。川劇潘金蓮的作者顯然也有這樣的雄心壯志。但不幸的是,卑微弱小的潘金蓮,似乎承受不起這麼沈重的歷史任命。分歧矛盾的人物描述,新舊雜陳的表現方式,喧賓奪主的疏離效果,在在剝弱了全劇的一統性和感動力,徒然給人一種支離雜蕪的感覺。

〈第二個男人〉一幕,金蓮被迫嫁與武大爲妻後,觀衆先看到女主角以精采的作工,有模有樣、興高采烈地揉麵做著燒餅。正慶幸這不潔的女人,願意在純白似雪的麵粉中,發洩一腔的慾情,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卻忽見她轉身哀嘆起「閉小窗如釘進悶閉棺材」,以及無情無愛、同床異夢的婚後生活。正待我們準備同情她不幸悲慘的身世時,這三寸金蓮卻用紅繡鞋作卜卦的筊杯,唱出她的玫瑰三願──如知命貞德的婦人般,祝願懦弱的夫君展現出大不畏欺凌的丈夫氣慨。這段和川劇變臉特技一樣,說變就變的心理描述,非但不能具說服力地刻劃出一個複雜多面相的潘金蓮,反而坐實了「水性」楊花,女人善變的指控。

〈沈淪〉一幕,也犯了同樣的毛病。潘金蓮勾引武松不成,再接再厲,與西門慶左顧右盼,欲拒還迎,爾後成姦的劇情,已經過於曲折;二人好事成雙之後,金蓮在兄弟的侍候下,擺起「大哥的女人」的架式,狐媚放浪的抽著香煙,更敎認眞看戲的觀衆不知所從。和台北堅決倔強、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時代女性潘金蓮相比,號稱辛辣猛烈的四川潘金蓮,一方面還背負著過於沈重的傳統包袱,一方面又沒有來由的橫衝直撞,最後只給人一種血肉模糊的印象。魏明倫的翻案文章,或因他主觀的認知(複雜細微的人性刻劃),或因客觀環境的限制(激進的女權思想尚未萌芽),可以說只翻了一半。

半齣好戲

川劇潘金蓮的另外一個問題,是濫用布萊希特所謂的疏離效果。結果我們看到原應扮演串連、補強或闡明劇情功能的過門戲,喧賓奪主、漫無節制地過度介入劇情。這種刻意打斷觀衆投入、感動情緒的疏離技巧,過度運用的結果,不但破壞了全劇的統一性,也眞正達到讓觀衆疏離、厭憎的效果,可以說是弄巧成拙,適得其反。時裝女記者近乎文明戲的表演方式,以及同樣時裝打扮、充滿流氣的現代阿飛,刺目喧囂,給人時空錯亂、生呑活剝、過猶不及之感。這些突兀的安排,一方面突顯出川劇地方戲的特質──爲了取悅觀衆,常常不知抉擇、不加提煉的利用新元素,以達到搞笑的目的;一方面也反映了台北、四川兩地的文化差異──一些爲四川當地觀衆熟悉的故事、人物、裝扮乃至舞蹈、音樂,未必會同樣受到世紀末台北觀衆的喜愛。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創新的不易和危險。看似挿科打諢,實則關係潘金蓮一生命運的四潑皮,復興版以最現代性的舞蹈,取代陳腐的傳統武打場面,同樣是高難度的肢體動作,卻旣切合劇情的需要,又營造出活潑躍動的新風貌。川劇版卻只讓人覺得雜沓勉強。

有著強烈過渡色彩的川劇潘金蓮,實際上只演出半齣好戲。打虎英雄武松在八面紅旗的飛迎簇擁下,威風凜凜的出場,令人耳目一新,精神爲之一振。和後來西門慶在八名黑衣勁裝覆面男子簇擁下,逼迫金蓮毒殺親夫;最後武松怒斬出牆淫婦前,齊刀割下飛舞翩翩的白色水袖等場景,無論在色彩、服飾、動作各方面,都有化腐朽爲神奇的表現(多少讓我們想到雲門在《薪傳》舞作中,對白色布縵的運用)。僵固的傳統質素和象徵,被賦與新的意義和可能。

金蓮情挑武松一幕,細膩動人。西門慶威逼、色誘,復動之以情地嗾使金蓮毒殺武大,金蓮思前想後,別無選擇地踏上不歸路的演出,入情入理,讓我們爲這個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可憐女子,一掬同情之淚,可以說是全劇的最高潮。高亢激烈,充滿著控訴悲涼意味的幫腔,其實已反客爲主,成爲全劇唱腔中最突出動人的部分。在中共以舉國之力,提倡「民族形式」的努力下,我們聽到郭蘭英(註)式的高腔技巧,如何影響到一個世代的歌謠演唱方式。透過川劇潘金蓮的演出,我們可以更進一步領略到,在一個意欲以民間文化取代士大夫文化傳統的政權下,像川劇這樣充滿地方、民間色彩的劇種,如何能夠在崑曲、京劇之外,發展成一個普受重視的歌劇類別。

後話

我在觀看此劇時,四周坐了一群台大的學生。他們在中文老師的引領下,試圖進入中國戲曲的淵海。結果這許多年輕台北觀衆的第一次,卻不幸淪爲一種懵懂苦澀的經驗。原因是舞台兩旁原來如大字報的字幕,這次卻換成眼鏡店中,考驗視力般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令人臨表涕泣,不知所云。坐在劇場中的我們,看完了這場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的演出後,除了濃濃的疏離之感外,只剩下滿腔的疑惑:難道這也是爲了增加全劇荒誕效果的刻意安排嗎?

註:郭蘭英,用傳統戲曲的高腔唱法,演唱歌謠及新歌劇的代表人物,備受毛澤東的讚譽。她生於1930年,六歲開始學唱山西梆子,1948年主唱當時最重要的新歌劇《白毛女》。1949年後,陸續主演過《小二黑結婚》、《劉胡蘭》等劇。曾被派到二十多個國家作文化交流。成名曲有〈南泥灣〉、〈我的祖國〉、〈婦女自由歌〉、〈王大媽要和平〉、〈蘭花花〉、〈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

 

文字|李孝悌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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