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千的出現,目的是導引觀衆把劇情解釋成:陳世美沒罪、包靑天沒錯、皇上也沒錯,要怪就全怪王有千。那麼,若干年後我們是不是又要爲王有千翻案?
《靑天難斷─陳世美與秦香蓮》
10月24〜27日
國家戲劇院
歌仔戲《靑天難斷──陳世美與秦香蓮》日前在國家劇院落幕。從現場反應來看,觀衆不僅喜歡這齣戲,對劇中主要人物陳世美「從奸反正」,以及結局高唱「主權在民」,神來一筆向觀衆宣稱:「如果有人斷得此案,皇上大大有賞」之類的彷民主式判決,意外而驚喜,掌聲熱烈令人印象深刻。歌仔戲與現代意識的結合,歌仔戲從老戲改編翻新的嘗試,《靑》劇提供了許多令人感興趣的實驗手法,這是這齣戲最値得鼓勵的一點。
主權在民,「反正」在戲
以政治意識、國家符號巧妙地鑲入結局,這在傳統戲曲屢見不鮮,尤其五十年代以降政治風氣緊張,地方戲劇比賽中的歌仔戲、布袋戲,國防部文藝競賽中的三軍劇隊競賽,動輒出現國旗或高呼「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以取得文藝檢査單位信賴與評價,這種政治干預今日飽受批評。而且在李總統意外蒞臨,總統夫人曾文惠又連看兩次之後,這齣戲的「政治評價」不言可喩。不過,現在是民主時代,任何人的意見表達基本上是自由的,「主權在民」也是普遍的民主觀,用在這齣戲更巧妙解決了懸而不決的收尾問題,幫助編劇取得劇情上的圓滿,不能不說是高招。
然而,究竟這齣試圖爲陳世美翻案的新戲,成功了沒?這正是最弔詭的地方。編劇千方百計爲陳世美「反正」,讓他從負心漢變成爲多情多義的正人君子,卻難以擺脫「鍘美」這個傳統結尾,從陳世美的冤屈一路發展到包靑天與皇后、公主爭執非斬駙馬不可的公堂戲,我們不禁要問:如果陳世美眞有冤情,明察秋毫如包靑天居然會不察?這豈不是讓包靑天的形象改變了,保全陳世美、犧牲包靑天,是這樣嗎?
從這點延伸,我們更可發現,編劇爲了幫陳世美脫罪,所利用的手法,再次掉入了傳統角色善惡分明的二分法,即重新安排一個大反派王有千(翠娥飾),此人徹頭徹尾地壞,打從戲一出場自報家門就表明自己是壞人,然後爲了保住依附駙馬權勢的地位,希望駙馬不耍被皇上以欺君之罪革職,就惡意(善意?)殺人滅口。王有千的形象、王有千的貪欲,都太過簡單牽強,目的是導引觀衆把劇情解釋成:陳世美沒罪、包靑天沒錯、皇上也沒錯,要怪就全怪王有千。
若干年後,我們是不是又要爲王有千翻案?這當然是笑話。事實上,從節目單台大敎授曾永義探討「婚變戲」的那篇精彩文章中,我們可以肯定這種把反派人物變成正派,成功的例子很多,也不乏從此成爲傳世之作,如《琵琶記》。歌仔戲進入藝術殿堂領域,從傳統劇目汲取素材,改寫或改編,都是値得嘗試的路。陳世美「反正」是個吸引人的題目,但如何爲陳世美脫罪,把罪歸於另一個人身上,似乎不是很高明的手法。陳世美的懦弱難道無罪?皇上欽點駙馬難道都不需先問狀元郞的身家狀況?包公斷案難道不需人證、物證?傳統老戲把陳世美刻畫成一個忘恩負義人物,矇君殺妻,罪無可赦,這是典型「敎忠敎孝」故事,庶民百姓從秦香蓮的委曲中可紓解現實社會的不滿,也可得出做人的道理。如果這樣想,那《靑天難斷》的題旨呢?顯然是模糊的。
編劇牽強之處還包括第一場戲「夢兆」,秦香蓮做白日夢,平白夢見陳世美被招爲駙馬,如此「靈聖」用以呼應隨之的劇情,只能說畫蛇添足,稱不上伏筆。劇情一路發展下來,陳世美「完全在狀況外」,對自己家鄕旱情、如何處理元配與公主都一無所知、「無法度」,實在令人無法原諒陳世美,這樣的人不斬也得謝罪啊。
表演風格沉實
不過,編劇上的漏洞並不能推翻這齣戲各方面的用心與成績。男主角黃香蓮(飾陳世美)的表現是最出色的一位。黃香蓮一向不諱言她是進入電視圈後,才重新學歌仔戲,亦即她沒受過幼工訓練。可是,《靑》劇中她的身段與唱腔表現令人刮目相看,看得出來下過功夫,而且風格沉實,不是急就章依樣畫葫蘆。飾公主的莊金梅也讓人耳目一新,身段很有傳統韻味,表現遠勝女主角。《靑》劇的唱腔安排非常規矩,以七字調、都馬調爲主軸,綴以部分新調,至於部分傳統老調如倍思、慢頭,近來變成舞台歌仔戲彰顯「傳統」色彩的必備聲腔,其實應適可而止,比如陳世美聽聞父母雙亡,就來上一段慢頭,整個戲劇節奏拖緩,得不償失。導演手法尙稱流暢,但每一幕暗場前停格畫面,沒有造型,沒有延續性,是很明顯的缺失。陳世美、秦香蓮的小孩個頭太大,家僕陳興(王蘭花飾)裝扮與身分不符,陳世美與秦香蓮未發跡前衣著太奢華,都讓人一眼識破,不符劇情要求。
歌仔戲進入廿一世紀,隨著政治悲情遠颺,哭調精神勢必隨之調整。老戲《陳世美反奸》、《秦香蓮》苦旦掛帥年代,今日不易獲得觀衆共鳴,《靑天難斷》把陳世美搖身一變爲正人君子,符合人性對圓滿的期待,也合乎歌仔戲生旦和諧的傳統,比反派戲更討喜。雖然警世惕行的社敎功能沒了,香蓮走雪、血濺柳池林、包公鍘美幾折精彩的折子戲不再那麼有力,《靑天難斷──陳世美與秦香蓮》還是一齣極有觀衆緣的戲,正是「主權在民」──民之所欲,盍興乎來!
文字|紀慧玲 新聞/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