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用地圖看「遊記」的觀衆,如果不能謹記「我思故我在」這句話,恐怕就會迷失在榮念曾的山海經緯裡。
看完《山海經》,覺得榮念曾其實非常浪漫。
香港進念二十面體睽違台灣十年後,於三月底排山倒海地重返本地實驗劇壇;在九七回歸中共的前夕,造成劇場界的話題。以一句「爲人民服務」的口號,開始一場小島狹居恐懼症的《山海經》遊記歷險;從悼念老舍之死,鋪陳一段「愚公移山」與「精衛塡海」的權力鬥爭與執著激情。習慣用地圖看遊記的觀衆,如果不能謹記「我思故我在」這句話,恐怕就會迷失在榮念曾的山海經緯裡。
權威反制情感
一九八五年香港中英劇團首演過一齣戲叫《我係香港人》。裡面的香港人角色,在面對台灣人唱國歌、大陸人唱國際歌的情況下,只得唱首「在那遙遠的地方」。相較於《山海經》解讀之後,所謂「精衛塡海」的神話,似乎可以說明香港人對於「祖國已死」而欲求釋放的情懷。然而,基於「爲人民服務」的前提,香港還是要回歸祖國;而祖國爲了服務全體人民,早早計劃了一套類似「愚公移山」的塡海計畫。在不久的將來,赤柱機場將會取代九龍啓德機場,成爲海、陸、空交通運輸的腹地。香港的寸土寸金早已是當地人民的生活壓力;如今「精衛塡海」的激情,遭到「愚公移山」的反利用,也難怪在榮念曾《山海經》的舞台畫面裡,總是出現一條橫越的深紅極線。這樣的山、海交際曖昧不明,好比象徵著權威制度與自由情感的對抗界面,隨時都可能爆發一股無法想像的能量。
詭辯不如無解
不過這條深紅極線,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老舍之死」的故事裡,變成現實與藝術、問題與困境,無解的溝野。故事裡的老舍,化成了《山海經》舞台下的榮念曾,也化成舞台上背對觀衆、跨腿端坐,戴墨鏡抽根煙的無名男子。舞台上的男子靜靜地坐著,有的搬移椅子,有的捧著金盆,有的望著金盆裡的水出神,有的倒過金盆裡的水、踩著金盆鏡底的自己前進。在老舍思考自己的處境,思考自己的情慾,思考自己的文化傳統制度時,戴墨鏡的男子悠悠地起身舞袖,像極了儀態纖千的女角,對應著舞台螢幕上白色人影的動作,褪去一件又一件的長袍,卻抽著煙,似乎明白了「問問題是不是問題」,「爲什麼問問題」等等詭辯曖昧而無解的情境。舞台螢幕因爲金盆鏡底的燈光反射而閃爍,老舍變成了楊貴妃、竇娥、白娘娘等等,而在現實裡一咬牙躍入湖中;榮念曾因而行使劇場法術,重現五雷轟頂的霎那感受。觀衆望著舞台上的男子,默默接受劇場法術的行使,希望看完了戲回到家裡,還會再體會「到底該不該問問題」的道理。
灼熱與冷淨的考驗
如果說榮念曾的舞台畫面「冷淨」,時而五雷轟頂、震耳欲聾的旁白配音便能稱的上「灼熱」。夾雜廣東話、中文與日文的問話與回答,「灼熱」不淸的感覺給人帶來焦慮。偏偏在乾淨俐落的畫面安撫下,觀衆得以逐漸放棄「聽不淸楚」(或說:找不到答案)的困境,學習處之泰然。舞台上男子的動作像是經過計算;就算是奔馳,也能穩穩地停住,徹底地執行導演舞台畫面的命定。「灼熱」的問答音效,有男性女性的聲音,紊亂之中似乎也是那麼井然有序。一句「我已經沒什麼要說的了」,說完了安安靜靜,卻又跟著震耳欲聾的一聲爆炸性低音。《山海經》不但考驗觀衆的耐性,也在挑戰觀衆對符號指涉的想像力。
到了整齣戲的後半段,最精采的莫過於演員們把碎冰塊一包包地倒進四面扁長的膠牆裡。在畫廊氣氛般的燈光下,許多的金盆一個個陳放在觀衆席兩側。當台上的演員來到舞台前,開始翻盆擊鼓;有一位男子依然故我地端坐在膠牆後頭,而膠牆上出現各種排山倒海的洶湧畫面。觀衆的心情隨著鼓奏走走停停,舞台畫面上那條橫越的極限也起起伏伏。榮念曾是否嘗試再一次辯證問答求道的歷程?舞台意象啓發而出的理性思考,被一陣陣或快或慢的打擊聲模糊了,觀衆不斷被重複的聲音與畫面「騷擾」(太多或不必要的影響)。最後,在觀衆們期待仰望關渡平原夜空下,藝術學院表演廳後台鐵門開啓,榮念曾竟不能免俗地下令開動燒煙機,在乾冰的濃霧下,觀衆彷彿被澆了盆冷水,只見得這大海翻騰的膠牆後,黑漆漆地沒有顏色。値得慶幸的是,晚間陣雨後的滴答聲,稍稍訴說了老莊佛道的無爲自得。
企圖與現實的矛盾
這樣的呈現算不算得上是劇場表演?値得懷疑。也許這樣的藝術表演,像是活動的展覽陳列,也是舞台化的裝置空間。進念的演出大膽挑釁傳統戲劇的原理,挑戰觀衆的思考慣性,質疑文化權威與人性反省。在《山海經》尋尋覓覓四面八方的過程裡,辯證了善惡是非與問答絕對;不過,編導風格的純粹與操控,似乎與呈現中的質疑產生矛盾。這樣的挑戰與挑釁,也是在絕對權威的畫面主宰下產生。我們慶幸有「愚公移山」、「精衛塡海」這樣的反諷寓言,卻無法推翻現實生活裡的一些定律與秩序。所以,榮念曾是不是浪漫呢?也許這個問題也不算個問題吧。
文字|傅裕惠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