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普立茲戲劇獎及東尼戲劇獎的光環,而在百老匯大放異彩的《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卻於九六年八月的台北天空以《新世紀,天使隱藏人間》的面貌出現時,在場面調度、議題討論上,出現了好幾項値得國內劇場界深思的問題。
表演工作坊《新世紀,天使隱藏人間》
8月23-31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頂著普立茲戲劇獎及兩屆東尼戲劇獎的光環,而在九三年的紐約百老匯大放異彩的《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卻於九六年八月的台北天空略顯黯然失色,並未如預期般地在觀眾間造成熱烈的回響與討論。
除了東尼.庫許納(Tony Kushner)的原劇本帶給台灣知識界同性戀團體討論的空間外,賴聲川執導此劇所採用的觀點及舞台創新手法,卻引起台灣劇評家及觀眾的兩極化反應。
美國包袱沉重,台灣觀眾水土不服
庫許納將此劇的歷史背景,建構於美國雷根執政的保守八〇年代,距他所稱的千禧年尙有十五年光景。此時的美國正忙著應付國內風起雲湧的左派運動,如種族問題、同性戀問題、政治問題、社會及文化問題等,不少人預言此乃世紀末即將來臨的亂象前兆。
美國當時宗敎與社會的規範所造成個人的沉重壓力,是庫許納欲討論的一個問題。摩門敎、基督敎、天主敎的各種不同敎義,不但給予不了人內心所渴望的安寧,反而壓抑了人們天性上的自然反應。例如,劇中人物喬對自己身份產生的認同危機感,他甚至認爲自己是罪惡的;另外,即便是在傳統社會下生存的喬的母親漢娜,也冀望能掙脫重重的梏桎而奔向自由,如抽煙一景即是最佳寫照。
由於過多的美國的政治及種族歷史背景,使得此劇在台灣的搬演造成許多的困擾,雖然賴聲川導演爲了顧及語言及歷史背景的隔閡,而在場景、對白、內容及符號上做了不少的捨取,但因唯恐破壞此劇原有的架構,賴聲川所改變的部分仍然有限,有關政治及種族問題的冗長讓觀眾無法消化,再加上劇本結構複雜,所以不少觀眾對於劇中敍述的主線仍不甚淸楚,令人有一頭霧水的感覺。
不過,就另一方面而言,因劇本的某些議題是全球共通的問題,觀眾尙可在劇中感受到現今台灣的政治及同性戀問題等,而引發不少人的共鳴,可是在種族歧視及宗敎問題等,則頗有隔靴搔癢之憾了。
導演手法及場景過多引起兩極化反應
庫許納所建議的《美國天使》優游於現實與幻像之中,透過劇中HI V及臭氧層的意象傳達,編織出世紀末公理與正義正被侵蝕的地獄般景象,帶給當時美國人民一個反省的新契機。其中現實所無法呈現的事實與理想世界均一一透過幻象而展現,幻象中的場景,也預吿了即將發生的事件或事物的本質爲何。
另一方面,幻象也不斷質疑所謂的「眞實」與「眞理」是否只規限於人們的邏輯與歷史的發展,因此幻象在劇中佔有極大的重要性,若此部分處理不當,那此劇演出的結果必遭失敗。
《美國天使》於台灣搬上舞台之前,就有不少同志圈內人士紛紛表示關切之意,唯恐此劇一如國內某些媒體,只呈現出扭曲的同性戀形象,雖然最後的演出證明賴聲川並未醜化同志,但劇中的演員,卻未能傳達出在陰暗角落生活的同志心聲。
如飾演喬的馮翊綱的呈現,僅止於外表形式化的表演,未能深入喬內心世界面臨自己旣是同性戀,又是摩門敎共和黨員衝突的痛苦;金士傑所飾演的柯律師則顯得過於單調,沒能展現出人多面且多變的性格。我們所見的老柯只不過是極度耽溺於政治權力遊戲中,而極度反對他認爲毫無權力的同志階層,而他對於自己的同性戀情感卻絲毫沒有展現出來;再者,飾演貝里斯的李健常亦未能展露他的易裝癖、及黑人身份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的情況。
賴聲川採用庫許納以演員反串扮演出的方式,其中最爲鮮明的應是喬的母親漢納是由一男性演員所扮演,或許令很多人無法理解,但其實這是有深層意義的,因在這混亂的時代中,人的性別一如當前的政治及社會情況,已經變得模糊而無法辨認,也可以說是性別或許原本就不是重要的事物。
蕭艾所飾演的哈普於此劇是一個極關鍵的人物,她歇斯底里的表演毫無保留地透露出異性戀社會下保守人士對於同性戀的恐懼感;而飾演路易及曾經的徐天祥及傅仰曄之情緒雖有外放過度之嫌,不過卻頗能反應出年輕一代對於政治及社會所持的觀點。
警世意味濃厚帶來改造新契機
庫許納不滿於當時的情況,而有急切改造之心,這一點從他的原著中表露無遺,無論是意象(image)的傳達、隱喩(metaphor)及明喩(simile)的交叉使用,游離於幻象(fantasy)與眞實(reality)之中,或是人物赤裸裸的吿白,就好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在觀衆的內心引爆開來,帶來無限的衝激性。
賴聲川緊緊地抓住這些點,且適時性地給劇中角色及觀眾打了一劑強心針,讓這些血淋淋的事件不再遙不可及,反而像是隨時可能發生在我們周遭生活中的事件。
一開始的主題便圍繞著死亡發展,葬禮、AIDS、臭氧層等均宣吿了世紀末的來臨,質疑了美國的熔爐及存在的事實,預吿了「天下大亂,流言充斥,防禦體系就要崩潰」(哈普,三場)的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以及提供一個避難之所(南極)的象徵。
其後,在喬正視認同自己的身份後,天使也曾經向華特預吿了他即將到來的事實。此時開始帶給人對未來改造的新希望;直至後來的天使降臨,人們已經可以完全相信未來是光明美好的,上帝並未抛棄這骯髒醜陋的世界。由此,我們可見庫許納急於改造之心。
劇中的對白所展現出來的智慧和意象令人嘆爲觀止,大膽而無保留地反應出人的內心世界及批判社會傳統陋規,如「那感覺就像一根釘子,像一根火紅的大鐵釘穿進胸口一樣,我知道我自己根本束手無策」(喬,十七場);或像是「酗酒是一種罪惡!罪惡!我可沒有這樣敎你」(漢納,十六場)等均發人深省。
賴聲川對於幻象的處理雖無不當,但卻有明顯著墨不力的感覺,對於現實與虛幻的世界未能做一鮮明的對比。劇中人物的精神狀態不能隨著幻覺的產生而陷入一種精神恍惚的時空,那就無法引發其內心深處的心靈反應,所以虛幻與現實的界限過於模糊,觀眾自然沒法領略其中的奧妙了。如二十三場突然出現的艾沙靈魂讓觀眾摸不著頭緖,而曾經一世及二世出現場景的氣氛,亦顯得不夠虛無及詭異。
再就創新的手法而言,恐是此劇引起眾多討論的部分,舞台的天幕上投射出許多的影象,創造出劇場界,長期以來無法打破的「第四面牆」。投射的影象有時反映眞實,如第二場及十二場的背後暗藏攝影機將人物背面投射在螢幕上;有時則呼應人物心理狀態,如第三場的銀幕上所呈現的色彩變換漩渦,不僅反應臭氧層的破洞,更反映出哈普的精神狀態;有時更將場景拉到戶外或作爲特定背景之用,如法院、中央公園等。
如此一來,省卻大道具的麻煩和呈現出另一種意象的效果,也更能實踐庫許納一開始即明言的「換景迅速」。可是因呈現出迥然於一般劇場的習慣,所以賴聲川所採的劇場與電影手法的結合所招致的兩極化反應也就不足爲奇了,但基本上,筆者仍給與相當程度的肯定,因爲賴聲川爲台灣劇場界創造出更多元化發展的可能性。
由於此劇原有的宏觀架構,把我們帶到華盛頓、鹽湖城、南極等,所以此劇場景之多自然成爲其一鮮著的特色,賴聲川僅刪了漢納到布魯克林的一場,其餘都一一保留下來。可問題是觀眾是否能消化這些繁複的場景?答案是不能的。觀眾的情緒不但一直被打斷,更因劇本原有的複雜性而加深了瞭解此劇的困難性,雖然此劇於換景期間有配樂、旁白或影象來企圖持續觀眾的情緖,可仍於事無補,因爲尙有不少觀眾露出倦怠之感。
劇中人物過多演員表現不盡理想
《天使在美國》的場景、人物之多及對白的冗長,對觀眾來說都是對劇情主線的複雜加深不少理解的困難性,恐鮮有幾個台灣觀眾可以一一完全熟悉劇中的人物及對白。例如劇中的馬汀、艾沙靈魂、艾拉等角色似乎很重要,但似乎又顯得不夠舉足輕重,這些人物與三條主線的人物上關係建立得不夠完整,觀眾對於他們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覺得與劇情發展連不上線。
此外,對美國包袱沈重的對白也讓觀眾咀嚼困難,如第二十場路易和貝里斯有關美國政治及種族問題的冗長辯論,使得台灣觀眾無法領略其深層的意義。
賴聲川所擅長的分割場景及人物對比在此劇表露無遺,代表傳統的哈普和喬兩人不協調的婚姻關係呈現出暗色調的色彩,代表新潮的路易和曾經兩個人的熱戀及反抗社會制度的情人關係展現出明亮色彩。但在不同點之外,卻又有更多的相同點,哈普對自己婚姻的無力而歇斯底里,曾經因患HIV而面臨男友離去的窘境,最後的結果是兩人都不得不正視另一半離去的殘酷結局。
此外,再加上謊言先生的黑色幽默,大大加深了此劇展現世紀末的荒繆性(absurd)。還有柯律師不願「出櫃」(coming out)而仍然活在自我建構的世界中,使得性愛與政治間曖昧的關係更加顯得模糊不淸。
演出雖未盡理想但仍値得一看
表演工作坊此次的作品未能如當初預期地在台灣引起熱烈的回響,甚至有不少人露骨地批評此次的演出,沒能傳達出庫許納原有的中心思想。但筆者仍認爲此演出就其內容而言仍屬上乘之作,因爲庫許納的《美國天使》原本就是一個旣複雜又很難深入的一個劇本,所以要深劇詮釋其內在的涵意本屬不易。現在,表坊不顧種種困難而在台灣搬演此劇,無論是賴聲川獨特的導演風格,或是演員們的賣力演出,都應該受到我們的讚賞而無愧的。
文字|張文誠 清華劇場籌備處企畫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