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即是內容;內容即是形式。」綜觀之,現代戲劇──甚至後現代劇場──都非常講究形式與內容的契合及結構與意旨的呼應。閱讀現代戲劇時,我們理不淸結構的面貌,就無法一窺內容的堂奧。
戲劇結構有大結構(global structure)與小結構(local structure);前者指的是一部作品整體的組織,後者指的是作品中局部的組織。有經驗的劇作家當然不會忽略整體的架構,但如何使局部的架構旣支撑又加強整體結構就不是一般劇作家辦得到的。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大概是現代戲劇中大小結構配合呼應到了天衣無縫境界的作品。
奇異環結週而復始
《等待果陀》分兩幕,除了些許的不同,兩幕的結構近似,都是以「等待」開始,以「我們走吧」收尾。整體的結構,從戲劇動作的角度來看,是「原地踏步」或「回到原點」。我們可以用一個圓圈來形容它,但是圓圈不夠立體。於此,艾斯徹(Escher)畫中最常見的「奇異環結」(參考他的畫作Möbius Strip I及Möbius Strip II)最適合拿來示範此劇的整體結構。奇異環結最簡單的圖形如下:A→∞←B
這是個不斷循環的結構。更妙的是,假設A代表開始,它同時也可以是中間,也是結尾,B看起來好像以遠離A的方向行進,同時也朝A的所在靠近。如此的結構是不分開始、中間、結尾的。《等待果陀》的結構其實也是沒有傳統戲劇中所謂的「發展」,它的開始就是結尾,它的結尾就是開始,正好強化「永恆的等待」這個主題。
貝克特高明的地方在於他對小結構的經營也是同樣以奇異環結的形式呈現,亦即:在大的奇異環結中有無數個小的奇異環結。全劇對白的基本模式是哥哥(Gogo)和弟弟(Didi)先閒聊一段話,然後哥哥提議要走,弟弟提醒哥哥他們和果陀有約,兩人繼續等下去、繼續瞎聊,然後哥哥提議要走,弟弟提醒哥哥他們與果陀有約……如此週而復始,永無止盡。
旣使在小地方貝克特也是重複類似的結構,尤其是第二幕。第一幕裡,除了哥哥和弟弟的對話模式外,帕周(Pozzo)和勒奇(Lucky)的互動也有同樣的效果,例一:帕周對勒奇使喚,一下要他放下包袱,一要他過去,等他回去背上包袱,帕周又要他同樣的動作再來一次;例二:勒奇那一段語無倫次的獨白也是重複迴旋式的句法呈現。
口口緊密相連
爲了加深我們的印象,貝克特在第二幕的小結構裡更大量使用這種模式。一開始弟弟就唱了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一隻狗跑到廚房偷麵包而被廚師打死,所有的狗爲他挖墳立碑,上面寫著一隻狗跑到廚房偷麵包而被……後來弟弟爲哥哥唱的摧眠曲也是直到世界末日也唱不完:從頭到尾唱詞只有「再見再見再見再見……」。另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當哥哥、弟弟、勒奇三人用兩頂帽子玩雜耍戲班的老套:也是一個玩不完的遊戲。
甚至在最細微的小結構,作者也不放過呈現回到原點的機會。第一幕時,帕周對其他三人發表了一段「戲劇獨白」:
啊!暗夜……有什麼特別的呢?這天空。它在晚上和往常一樣的慘白與明亮……天氣好的時候。(詩的)一小時前,差不多(詩的)光線傾泄之後(口語的)大概是早上十點(詩的)……漸呈白色,再白、更白,直到……完了!全暗了。
這一段話從暗夜講到暗夜,剛好一個循環。更高明之處在於,貝克特刻意讓帕周的台詞來回遊走於詩文與口語之間。於第二幕的尾聲,弟弟有感而發的說道:
別人受苦時,我是否睡著了?我現在是睡著的嗎?明天,等我醒來,或我以爲我醒來,我將如何看待今天?……這些又藏有什麼眞理?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告訴他又被打了,然後我給他胡蘿蔔……空氣充滿我們的哀號,然而習慣扼殺一切……和説不下去!(頓)我説了什麼?
於這一段類似頓悟的獨白,弟弟似乎領略了他所處的困境,也道出了全劇最重要的一段對白。可是他一句「我說了什麼?」使他的頓悟回到原點,從零開始。
類似上述的語言結構於劇中俯拾皆是,不需一一列舉。如此的設計果眞達到貝克特所說的「形式即是內容;內容即是形式。」綜觀之,現代戲劇──甚至後現代劇場──都非常講究形式與內容的契合及結構與意旨的呼應。閱讀現代戲劇時,我們理不淸結構的面貌,就無法一窺內容的堂奧。同理,在創作上,經營結構等同經營內容;而且,設計小結構等同建造大結構。小結構的考量是一般作者較常忽略的層面──即見林不見樹的通病──是每個志在編劇該努力的方向,更是筆者個人該勤下工夫的地方。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