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齣戲是一幅意識流的拼貼,雖有神秘意境,但事件的軌跡卻模糊難辨。劇本刻畫人物與情節用盡極巧、非常細瑣,但大量卻片斷的歷史訊息以及過多全知觀點的敍述,讓這場皇帝夢像喃喃自語的散文篇章。
靑田劇團《皇帝變》
1998年12月11日〜13日
國家戲劇院
多焦敍事,意象驚人
《皇帝變》是台灣舞台上少見的歷史大戲。旣以歷史爲軸,歷史的蹤痕仍爲必要解說要件。或許台灣悠離中原本土太遠,近代物質文明的發展讓台灣人與中國歷史氛圍更有莫大的隔閡;「皇帝變」選擇的是一位國人相當陌生的短命皇帝李存勗(即至看完戲,有些人仍把李存勗誤以爲是李後主李煜),這顯然把「觀衆/市場」的考慮抛得更遠。然而,編劇的企圖顯然不在完全著墨於這位只享福了一千多天的皇帝其人其事的全盤寫照,縱觀全劇,非直線敍述方式,多焦點敍事觀點,以及夢境、鬼魂交替出現鋪陳的大量心理空間描述,編劇更大的意圖應是把李存勗的皇帝大夢放大至對政治權位爾虞我詐、貪念與自覺攪混的寫照,從而昇華至人性對權位迷惘沈淪無從救贖這個至高命題。總結一句話,就是劇末李存勗的眞命遺言:做皇帝有什麼好的,累都累死了!
是的,《皇帝變》不僅是一齣歷史劇,它具有高度的象徵意涵,它的思想命題遠比歷史考據來得重要。通過文本的鋪陳,導演領悟到這道命題的主軸:一場被慾望沖昏頭的皇帝大夢,從一開始男主角赤條條裸露上身出現在觀衆眼前,到第三幕「殺!殺!殺!」殺伐聲中赤色血光布滿舞台,到最後一幕皇帝再度癱軟於舞台中央,一切復歸零,這些情境氛圍的掌握相當準確。大陸來的導演陳薪伊擅長意象的經營,每一幕的人物布局、場景移轉,燈光的暗喩以及舞台空間的雕塑,都有驚人之筆。導演手法爲這齣戲提昇了相當高朗的藝術境界,面對意識流的劇本手法,每一幕的焦點均集中於舞台中央部位,這非常像我們的夢境一樣,總有一部分是淸晰的,其餘部分則可能是模糊,卻有相對的張力互相牽引。比如〈戲中戲〉一場,導演安排母后、皇后等一干後宮人等,在竹圍簾幕後方偷覷,旣解決現實空間的區隔,又製造了心理空間的懸疑,下一幕也可以流暢地緊接跳到皇后身世謎團的一段對話。類似的手法不勝枚舉,陳薪伊的確是意象經營高手。
歷史事件軌跡難辨
只是,細細推展於這些細膩的舞台象徵裡面的,卻是煩瑣雜蕪、交代不淸的事件與動機。整齣戲是一幅意識流的拼貼,雖有神秘意境,但事件的軌跡卻模糊難辨。劇本刻畫人物與情節用盡極巧、非常細瑣,但大量卻片斷的歷史訊息以及過多全知觀點的敍述,讓這場皇帝夢像喃喃自語的散文篇章,卻少了歷史作品該有的淸晰而富於邏輯的故事脈絡。
幾個主要人物的衝突,都不夠具說服力。李存勗的父親李克用鬼魂現聲,一開始就不贊成兒子僭位立王;李存勗朝思暮想的幼時情侶陳媎、李存勗的母親,也扮演看透權位虛妄的旁觀者,一直不斷勸說。但這卻是觀衆心中最大疑惑。爲什麼不能稱帝稱王?唐末五代天下大亂,唐室無能,得天下者取而代之,有什麼不妥?編劇過早把政治本是一缸臭水的道德勸說搬上舞台,並且反反覆覆藉著陳媎、鬼魂、母后的幽靈的嘴說出,把話說白了、說滿了,戲是不是其實就不必演了?!
分析全劇,李存勗與父親李克用,以及服侍兩代君王的陳媎與母后、皇后之間的女人們的戰爭,是主要一條衝突線。這條線的結肇始於陳媎與李存勗幼時一段永誌難忘的肌膚之親。觀衆可以從一些犀利露骨的對白,比如「你上了她的床」、「你壓在她身上,我就想廢你」,察覺這些人物內心底彼此怨恨的蛛絲馬跡,但是,這段十二歲發生的戀情與李存勗的治國大夢究竟有何關連,卻沒有足夠的辯證。編劇似乎試圖在李存勗治絲益棼的政治窘態之下,拉出一道光明無邪的愛的光譜,並且對應於政治的鬥爭,描述另一種以佔有身體爲戰場的戰爭。只是,這道光譜一直停留於李存勗與陳媎兩人夢幻般的性愛回憶,沒有進一步闡釋。李存勗對陳媎的愛,只在乎「她本來就是我的」,劉眞沒有因爲陳媎入宮而失去皇后寶座,母后也沒有因爲陳媎與兒子決裂,死去的父親更沒有因爲兒子重新佔有自己的愛妾,而有預言式的詛咒(如果有這樣的安排,會較接近莎劇一些)。那麼陳媎、李存勗從頭到尾掙扎、沈淪於情慾,只彰顯了李存勗的貪與慾,是對李存勗無力治國卻只會享受肉體歡娛的再一次加重批判。編劇藉著陳媎的嘴說出來的,布衣淡食、漁鄕村居,人更能活得自在快活這番話,除了是再一次的道德勸說之外,也凸顯陳媎不敢面對自己的情慾,而成了困縛於身體的道德,披著尼姑的皮相,無力掙脫的可憐女性形象而已。
描述瑣細不知皇帝爲何敗?
劇中另一條主線,當然是李存勗如何敗國亡朝的經過。這部分編劇有其細瑣的描述,包括大臣們的勾心鬥角,小人(太監與內侍)的挑撥離間,番漢之間的軍事衝突,軍政、糧政、漕運、稅賦等優先施政順序……等等。編劇利用每一個人物的對話將這些衝突一一點出。但問題在,這些細瑣的政務,對多數觀衆來說,就如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一樣,講起來頭頭是道,卻總嫌嘮叨。李存勗究竟敗在那一筆,看來衆說紛紜,無法歸納。劇中花了最大篇幅去解釋的,一是誤殺了諫臣羅貫,再是誤殺了開國重臣郭崇韜;前者因爲說了不該說的話,沒顧到皇帝的面子,後者是被太監構陷,死得莫名其妙。這兩個人物是導致後唐敗亡的主因嗎?因爲篇幅重,觀衆或許會做如此想,但思前想後,線索似乎又不足,這兩個人物主要在凸顯李存勗的某些弱點,卻不盡然是主要弱點;李存勗好玩,愛演戲、打獵,似乎也有荒廢朝政的暗示。總之,李存勗治國處處敗相畢露,打一開始,除了滿口雄心大志,李存勗沒有哪一點顯現了治國的本領,後宮淫亂想當然耳,朝綱紊亂想當然耳,朝廷內鬥想當然耳,吊詭的是,在這場《皇帝變》中觀衆並沒有看到「變」,所以最大的問題來了,究竟李存勗如何變了?當皇帝與不當皇帝之間,必須如何變好或變壞,導致不同的結局,觀衆根本無從判斷,李存勗看來只是位不適合當皇帝的人,而非皇帝這個位置讓他變成了昏君。
由於命題不淸,這場《皇帝變》變成了一廂情願的「皇帝夢」,浮凸於這場夢境的人物,角色率皆模糊。刻板形象有之,如窮酸書生樣的羅貫,嘴尖舌滑的太監,干預朝政的皇后,關切愛子的母后,爭奪功勳的大臣;但這些人物與事件無法統合在某些劇情衝突或軸線上,常常意外地拉出一大篇幅去敍說,比如母后幽靈的大段道白,比如內侍鏡新磨調侃羅貫鬼魂的「十不該」,沒有畫龍點睛之妙,倒反覆叨絮,又是再一次創作者主觀意識跳出來的道德言說。
說實在的,多數觀衆可能看了全劇,卻仍弄不淸後唐這段短暫歷史到底如何發生?發生了什麼?李克用、李存勗、李存孝、李嗣源,這些人物關係搞懂了嗎?歷史書冊上寫「李存勗治國無方,用孔謙等重斂急征,民不堪命」,編劇企圖把這些過分簡化的歷史說得更深刻,但過多線索卻讓觀衆無所適從。面對劇本雜蕪的線索,導演是否需進一步爬梳、精減、歸納(是否囿於兩岸合作必須營造和諧的政治氛圍,這工作做得不夠徹底?),否則,支線龐雜,苛求演員將人物深刻化並不公平;更何況除了幾位大陸演員之外,多數台灣本地演員咬字發音訓練太弱,經常聽不淸楚他們在說什麼,讓觀衆更加困擾。
打破直線敍述有新意
必須肯定的是,編劇抽離了直線的因果敍事結構,採用獨白、鬼魂、回憶、戲中戲等場景,讓歷史停格,讓客觀的時空感回到個人意識範疇,用以呼喚觀衆對歷史的回應。這些打破直線結構的安排,讓導演在場面處理上多了揮灑的空間,情境幻覺與人物心理空間同時放大,歷史成爲泡沫,幻象才是眞實。這個基調是有新意的。
其次,編劇對人物對白文白雜用的用心也値得肯定。歷史劇如通用古典文言化的語彙,常流於文藝腔或陳腐印象;這點,詩人瘂弦說的好,劇中語言是從古典語彙裡轉化而來,以白話爲基調的散文,聽起來自然,「使觀衆在語言層次上建立歷史的幻覺」。由於編劇一直意圖不斷滲透對政治權位的虛妄的批判,劇中也大量使用了幽默、詼諧、諷刺的語言,這常讓觀衆會心一笑,有點荒謬的味道。
只是,笑聲很短,情境也很短,一下子又岔入的另一情境,又將觀衆帶入五里迷霧中,而不知身處何朝何代。
幾位演員,男主角尹鑄勝表現最爲出色。通篇看來,他帶點癡癲瘋狂,自以爲能治國,自以爲前唐歷代盛主不過云云;前一刻還百般聊賴聽著朝臣爭執政務,後一刻立刻像個頑童說著「我們去打獵!」加以他嗜好演戲,常在宮中扮戲,戲裡一段戲中戲亦瘋亦癲,倒吻合了這位短命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的丑角性格。以丑角意象來詮釋李存勗,是這齣戲從劇本轉化到舞台上,人物形象最顚覆與神妙的創造。如果用一場夢來解釋,《皇帝變》是成立的;夢境可以寬貸歷史眞相不夠具體淸晰的問題,只是,夢醒了,走出劇場,到底得到什麼啓示並不淸楚,只很想再入夢中,把夢再弄淸楚些。
文字|紀慧玲 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