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有些專家學者以明華園擅長於舞台技術,將之歸類為「金光戲」。堅持「一桌二椅」的歌仔戲,必將遭時代淘汰;其實無論是傳統戲、金光戲,只要好看都是好戲。雖然《乘願再來》有其劇情不合理、前後風格不一、台語「離離落落」的缺點,但整體而言,仍算是令人感動、趣味十足的製作。
明華園歌仔戲團《乘願再來》
3月1〜5日
台北市社教館
假如不要以太嚴肅的心情來觀賞明華園的《乘願再來》,其實《乘》劇還算是一齣感人肺腑且趣味十足的好戲;假如我們要以檢驗國家扶植團隊的標準來評論,那麼《乘》劇的表現顯然並未達到精采的水準。近年來明華園轉向電視古裝劇發展,沒有推出新的製作,蟄伏數年之後才推出《乘願再來》。明華園標榜本劇是「以文戲爲主,充滿台灣氣味的新作,喜劇方式的表現手法,讓觀衆體驗和以往不同的明華園」,乍看《乘願再來》,的確令人充滿期待;且在歷經七場外台試演之後,明華園才將《乘》劇搬到台北社教館正式公演,可見明華園對《乘》劇演出的愼重。
雖劇情牽強但情節感人
《乘願再來》描述中原皇帝孫八達(陳煌泰飾)爲答謝佛祖庇佑平息瘟疫,毅然帶著皇后與幼子前往西方取經,不料途經妙華國時皇后病故,幸賴妙華國王收養幼子,孫八達才能繼續前往西方。事隔二十年,中原皇帝孫九空(孫八達之子,陳勝在飾)爲擴充版圖派遣大將軍端木助(孫翠鳳飾)併呑妙華國,僅留王子梵洛佳(孫翠鳳兼飾)與公主梵洛琴(洪辰雨飾)倖存逃亡,而梵洛佳正是當年流落異邦的小王子。梵洛佳與梵洛琴、狀元唐香(張秋蘭飾)潛入中原,以報亡國之恨滅家之仇,當三人來到端木助家中,卻發現端木助已遭剌殺,僅存其老父孤女相依爲命,心中萌生悲憫之心,由於梵洛佳面貌酷似端木助,又經端木助老父苦苦哀求,梵洛佳乃冒裝端木助,伺機報復。此時閩國公主前來中原尋找其自幼訂親的二王子,而中原皇帝孫九空也愛上她,在歷經一陣混亂之後,梵洛佳兄妹身分敗露,正當孫九空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時,老皇帝孫八達自西方取經回來,一切終於眞相大白。孫九空得知自己恩將仇報之後幡然大悟,爲了贖罪於是將帝位讓給梵洛佳,跟隨父王前往西方取經。
《乘》劇由陳勝國編導:劇本是戲劇的生命,《乘》劇劇本雖然劇情不盡理想,但民間自編劇本,總比改編進口大陸劇本更有意義。《乘》劇的故事結構有喜有悲,有令人捧腹的笑點,有感人肺腑的倫理親情,也有引人深思的哲理。例如陳勝在所扮演的丑角皇帝貫穿全場,使全劇妙趣橫生;端木助被殺之後,老祖父爲了孫女的病情隱瞞眞相,而晴兒(陳昭薇飾)雖然知情卻爲了撫慰祖父也佯裝認梵洛佳爲父。滿懷報復之心前來中原報仇的王子,見到仇人家破人亡,祖孫相依爲命時,竟然萌生惻隱之心寬恕了仇人,人性的光輝終究戰勝報復的慾念,而最成功的報仇就是可以報復卻沒有報復,最後化解仇恨、消彌報復之心,竟是仇家袓孫的倫理之情。最後當一行人再度前往西方取經時卻迷途走錯方向,去到日本國,但孫八達卻認爲只要心中有佛,佛就無所不在,無論西方或東瀛都是取經的好地方。在戲謔笑鬧的劇情中,《乘》劇巧妙地結合了佛理,也使《乘》劇不再只是膚淺搞笑的鬧劇。
導演手法俐落但風格不一
《乘》劇劇情中有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與不合理,都在編劇的「巧妙安排下」,硬被合理化。比如:二王子與端木助的身世雖毫無關聯卻面貌酷似,相像到連父母都認不出來(應調查雙方父母的私生活);閩國公主的訂親證物──佛經──總是在危急時適時出現解除危機;前來報仇的梵洛佳一不小心就恰好走到端木助家中等。所謂「無巧不成書」也就作罷,而劇情中尙有許多不合理情節,比如:爲答謝神恩皇帝帶著皇后、太子前往西方取經;潛入中原報仇的梵洛佳竟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而且大方地在敵人面前自報姓名,導致被識破身分(這麼笨的復仇者當然註定要失敗);身爲中原大元帥的端木助,在護駕狩獵途中被殂殺且已埋在西山,皇帝竟然毫不知情且不聞不問,實在令人無法置信;閩國公主爲尋找自幼訂親的二王子,萬里尋夫來到中原,而歌詞中竟有當年未婚夫對她「溫柔體貼」的語詞(可見她有多早熟),而男主角(梵洛佳)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對此事也完全沒有印象;而公主原本厭惡端木助,一轉眼卻奉父命,取消婚約且「指名」要嫁給端木助作續弦。總之,《乘》劇劇情雖然趣味、感人,但仍有許多不合理之處,這些巧合、不合理的情節都會令觀衆難以接受。
在導演手法方面,《乘》劇導演將兩位中原皇帝都設定爲丑角,對傳統戲劇而言這是大膽的嘗試。在一般傳統戲劇裡,皇帝都被定位爲老生,而且出場時還要吹奏牌子(曲牌)以示身分不同;明華園以丑角演皇帝,是巔覆傳統戲劇中皇帝所代表的威權象徵。在處理一人分飾兩角的手法上,導演手法還算乾淨俐落。在舞台上一人分扮兩個角色其實很難處理,《乘》劇將「端木助」的戲分集中在上半場,「梵洛佳」則集中在下半場,巧妙避開二人同台或爲了讓一個角色上場,而讓另一角色無故失蹤的尷尬。
演員陣容堅強,童星初挑大樑
《乘》劇導演最大的敗筆在於前後半場風格不一致;前半場中規中矩、感人肺腑,而下半場竟變成搞笑爲主的「笑魁歌仔戲」,形成前後風格不一的窘況。其實全劇搞笑,標榜「胡撇仔戲」也無不可,但最忌諱前後半場風格巨變,令人感到錯愕。
在演員方面,明華園家族成員個個身經百戰,舞台經驗豐富且演技精湛;特別是陳勝在的丑角,演技誇張、反應機智,肢體語言豐富,舉手投足充滿喜感,堪稱台灣第一丑角。孫翠鳳的扮相俊美,演技一流,早已成爲歌仔戲的天王巨星。在本劇中孫翠鳳一人分飾兩角,一爲剛愎自負卻疼愛女兒的將軍,一爲溫文儒雅卻身負國仇家恨的太子。角色的轉換、情緖的調整對演員是重大的考驗,孫翠鳳在劇中游離於不同角色,演出稱職,演技値得讚賞。陳勝發(飾端木春豐)與陳勝國(飾梵健)所扮演的老生,沉著穩重、入木三分,也令人激賞。丑角群中的孫八達(陳煌泰飾)外表嚴肅不苟言笑,實則迷迷糊糊、屢出狀況,令人捧腹。其實丑角未必要以造型、言詞、動作製造笑料,劇中正經八百卻經常「擦槍走火」的老和尙不經意地製造許多笑果,其實才是最成功的丑角。副丑陳子揚(飾諸葛不亮)與孫世平(飾沙包)則俏皮活潑、奸詐可愛,最後被迫跟隨皇帝前往西方取經,令人莞爾。而張秋蘭所扮演的唐香,是唯一讓人看過文宣資料才驀然發覺她被定位爲丑角;或許是第一次扮演丑角過於緊張,或因太過嚴肅放不開以致「笑」果不佳。
値得一提的是陳勝在與鄭雅升的女兒陳昭薇,首度擔任重要角色的演出,其演技自然,唱腔精準,落落大方毫不怯場。她所扮演的囡仔旦「端木晴」在劇中善良懂事、善解人意,一場祖孫倫理親情劇,讓許多觀衆當場落淚,未來陳昭薇將會是歌仔戲的明日之星,看來演技也是有遺傳因子。
創新曲調取代傳統曲調
就整體演員而言,明華園還是欠缺唱作俱佳的旦角,尤其欠缺扮相端莊賢淑的正旦;明華園的旦角除潘金蓮所扮演的老旦能獨撐大局之外,正旦的扮相寒酸單薄,且演技、唱工均有待磨練,小旦則太嫩演技生澀。明華園演員生丑人才濟濟,卻因旦角不足,是一大缺憾。
歌仔戲顧名思義是屬於「歌劇」,因此唱腔、音樂是歌仔戲的最大特色。在音樂方面,明華園在《乘》劇中,唱腔已有明顯增加,而且前所未有地出現了明華園罕用的〈慢頭〉、〈秋夜曲〉、〈都馬哭〉等曲調,一掃明華園「話」劇團的陰影;但在比例上新編曲調太多,形成新調取代傳統曲調的趨勢。其實觀衆對傳統曲調都耳熟能詳,演員必須展現演唱技巧、發揮自已的唱腔風格,新編曲調則較無從比較,適能掩蓋唱工的缺陷。在每齣新戲中創作新調,可以使歌仔戲音樂更加豐富,但如以新創曲調或改編曲調爲重,則會失去歌仔戲音樂特色,成爲新歌劇而沒有歌仔戲的風味。
明華園源自屛東潮州,對台語的應用卻是非常不足;明華園演員不僅不會運用台灣的俚語、俗諺來烘托劇情,甚至連台語都「說不輪轉」。在《乘》劇中許多台詞、唱詞都是由國語直接翻譯而來,比如「句句中肯」、「血濃於水」、「心中好生不忍」、「釀成悲劇」、「不寒而慄」、「野心家」等等,在台語詞彙中根本沒有這種講法,《乘》劇台詞、歌詞卻充斥這類直接翻譯的語句;其次劇中的名稱如「皇帝」、「大王」、「王爺」、「千歲」或「殿下」,「王妃」或「皇后」的稱謂始終混淆不清,且經常混爲一談,使觀衆難以確認劇中角色到底是什麼身分。
一流舞台技術與美術
從《乘》劇演出可見,明華園仍然以優異的舞台技術見長。不僅佈景豪華、服飾華麗,燈光、音響設計也維持相當水準;姑且不論演技、劇情如何,單單觀賞明華園華麗的舞台、炫人耳目的聲光特效,就足以令觀衆耳目一新,而這也是明華園的長處。
長久以來,有些專家學者以明華園擅長於舞台技術,將之歸類爲「金光戲」。其實傳統戲劇必須結合現代舞台技術,才能讓傳統戲曲繼續存活,堅持傳統戲劇「一桌二椅」的歌仔戲,勢必將被時代所淘汰。其實,無論是傳統戲、金光戲,只要好看都是好戲。同樣地,只要能襯托劇情、製造戲劇效果,舞台技術、聲光佈景又何嘗不是戲劇的一部分?明華園以聲光特效、舞台佈景取勝,也是劇團特色,只要是觀衆能接受,且不以舞美喧賓奪主,舞台技術的加入,更能展現傳統戲曲之美。
這幾年來明華園投注相當的精力在電視連續劇,但電視劇畢竟不同於舞台歌仔戲;筆者衷心期待明華園「回頭是岸」,致力於歌仔戲的演藝工作,因爲電視劇的工作者比比皆是,歌仔戲的明華園卻只有一團。傑出的電視明星充斥影劇界,優秀的歌仔戲作品卻寥寥無幾;歌仔戲需要明華園,而明華園以歌仔戲起家,當然也不能捨棄歌仔戲。雖然《乘願再來》有劇情不合理、前後風格不一、台語「離離落落」的缺點,但整體而言,仍算是令人感動、趣味十足的製作,我們期待明華園將來有更優異的表現,才不負明華園的盛名;就像《乘》劇台詞所說:「只要翻過這個山頭,就可以見到佛…」只要更用心投注,明華園的歌仔戲就會更精采。
文字|林茂賢 靜宜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