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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的表演,冷的觀看 (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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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的表演,冷的觀看

放聲狂嬉──2002國際劇場藝術節 歐丁劇場《茱蒂絲》Judith

其實《茱蒂絲》是一個極為冷調而理性的作品,雖然蘿柏塔對於表演藝術的長年執著、以及入化的技巧,全都展現在她的表演之中,但是《茱蒂絲》的舞台整體卻始終拒絶觀衆捲入蘿柏塔的表演之中。

其實《茱蒂絲》是一個極為冷調而理性的作品,雖然蘿柏塔對於表演藝術的長年執著、以及入化的技巧,全都展現在她的表演之中,但是《茱蒂絲》的舞台整體卻始終拒絶觀衆捲入蘿柏塔的表演之中。

放聲狂嬉──2002國際劇場藝術節 歐丁劇場《茱蒂絲》Judith

4月9日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茱蒂絲」是舊約聖經上的故事,阿西里斯國王的武將歐立佛尾絲下令包圍貝吐利亞城的猶太人,年輕寡婦茱蒂絲利用自己的美色進入敵方陣營中,將歐立佛尾絲灌醉並取下他的首級,因而解救了吐利亞城。但是,在《茱蒂絲》的舞台上,導演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並不單純只是呈現這樣的一個聖經故事,而是將原本的故事加以肢解,放入一個更複雜的意義體系中。

居家的「茱蒂絲」

尤金諾.芭芭使用了舞台道具、語言以及演員的身體動作這三個平行而獨立的記號體系,來建構《茱蒂絲》的意涵。

首先,舞台右後方放置了一個躺椅,旁邊擺著一個竹編提籃,正後方有一盆小盆栽,前方則是一盞可調節亮度的舞台燈。身穿紅睡衣的演員蘿柏塔.卡芮(Roberta Carreri)坐在躺椅上,像是睡著般,隨後立即起身,將頭髮放下,拿起梳子梳頭;之後脫下睡袍,身穿白色絲質襯衣,從竹籃中先後拿出髮夾、髮簪等物品。在整個表演的過程當中,環繞著蘿柏塔的,除了最後出現的一顆頭顱模型之外,僅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物品,就舞台道具的指涉意義而言,「茱蒂絲」所呈現的,是一個女性的閨房風景,一個居家的「茱蒂絲」(或蘿柏塔)。

多重而精準的表演

但是,同時在語言的次元上,《茱蒂絲》所展現的是那段聖經上的故事,蘿柏塔是說故事的人,同時也是故事裡頭的每個角色。在敘述當中,雖然蘿柏塔並未使用內在的情緒或可辨識的聲音特質,來突顯、區分敘述者和每個角色之間的差異,但是她利用發聲部位的變化以及能量的收放,在自己的身體內部建構出一種嘈嚷的多重聲響。在講故事的蘿柏塔裡面,我們感覺到每個人物似乎都呼之欲出,而每個人物都是蘿柏塔。

最後,在演員身體動作方面,蘿柏塔的身體動作是非指示性的。也就是說,這些動作並非指示《茱蒂絲》故事當中某些外在的「情境」,也並非說明角色的內在情緒或心理狀態,而是一連串動作的組合。這些動作雖然不曾指涉出角色的任何個人具體行爲,但也絕非舞蹈般純粹抽象的身體動作,而是某種被精煉、固定化之後的身體程式。在蘿柏塔精準的表演和掌握中,每個片段的動作似乎都單獨蘊藏某種內在能量,雖然不能將這種能量還原解釋成角色的某種具體情緒,但是透過「直觀」,我們仍可以在蘿柏塔的身體動作中,辨認出驚懼、愛慾、憤恨、高亢、低迴等素質。

意象映照著另一個意象

在《茱蒂絲》這個作品裡,芭芭讓舞台道具、語言以及演員的身體動作這三個記號體系,依據各自的邏輯平行發展,但偶而也會互相呼應交疊。例如在戲的前半段,蘿柏塔.卡芮身穿紅色睡袍,將頭髮放下,左手拿著梳子,右手執著扇子,一付睡前卸妝的模樣。突然,蘿柏塔以扇子朝自己臉上猛搧,長髮飛揚而起,怨念般的台詞自喉頭低吟而出,形成一個女鬼從天而降的意象,預告之後的恐怖、謀殺。隨著故事的敘述,蘿柏塔把梳子當作是切斷喉嚨的利刃,髮夾也時而是皇冠、時而是蝴蝶、然後又是夾住臉頰的痛苦刑具。身旁隨手可得的日常用品,脫離現實狀況裡的使用文脈,與語言之敘述次元合一,共同構築出「茱蒂絲」的意象。

但是,在絕大多數的時刻裡,舞台道具、語言與身體動作這三個記號體系互相衝突拉扯,將「茱蒂絲」這個原本線性發展的故事,撕成破碎的片段。而且,在意象上,這些道具、語言與動作似乎也同時喚起其他舞台作品的影子,例如當蘿柏塔身穿白色內衣,用大腿將她的道具頭顱夾住,以髮簪刺入頭顱的雙眼,這個融合了情色與殺意的意象,令人不免聯想到《莎樂美》。如此地,《茱蒂絲》的觀衆彷彿進入意義的迷宮,在錯綜複雜的通道裡,一個意象永遠映照著另一個意象。

當然,這種極爲複雜的意義體系是芭芭所追求的,他拒絕一個由因果關係所建構出來的敘述性的舞台,他極力避免讓演員的身體動作、聲音語言、音樂、道具等劇場要素共同爲一個「故事」服務,而是讓這些劇場要素在異質性當中結合。芭芭將這種劇場要素的異質性結合稱之爲「蒙太奇」,而這種「蒙太奇」的手法,也許就是觀衆對《茱蒂絲》感覺疏離的原因吧。在《茱蒂絲》裡,我們看到蘿柏塔精確的身體控制、收放自如的能量、多樣變化的發聲技巧、以及驚人的專注力,毫無疑問地蘿柏塔是個好演員。但是,蘿柏塔的表演並不是觀衆與劇中人物之間的「仲介」,也不是邀請觀衆進入劇中世界的橋樑。因爲《茱蒂絲》這個作品的意涵不在於蘿柏塔的表演,而來自於舞台上所有要素與整體之間的關聯性,來自於「蒙太奇」。

「蒙太奇」的知性操作

芭芭舞台的這種「蒙太奇」手法類似愛森斯坦電影的「蒙太奇」概念。愛森斯坦的「蒙太奇」是指衝突的兩個語言要素(鏡頭),藉由之間的衝突產生與原本兩個畫面截然不同的、全新的意義。因此,「蒙太奇」是一種意義的飛躍,而這種意義的飛躍來自於觀衆對語言要素的「知性」操作,而非來自對語言要素的個別感情的同化。《茱蒂絲》舞台所要求的,也是這種「知性操作」的觀衆,首先觀衆必須在大量複雜的語彙當中蒐尋出可能連結的兩個記號要素,並且加以「並列」,然後在這兩者之間找到某種邏輯而求其「第三項」的意義。因此,當我們說蘿柏塔的確是個好演員時,這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對《茱蒂絲》這個作品本身感覺到幾分疏離與不滿足。因爲,其實《茱蒂絲》是一個極爲冷調而理性的作品,雖然蘿柏塔對於表演藝術的長年執著、以及入化的技巧,全都展現在她的表演之中,但是《茱蒂絲》的舞台整體卻始終拒絕觀衆捲入蘿柏塔的表演之中。

 

文字|林于竝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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