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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民間戲曲經常用詼諧的手法呈現小人物的生存無奈與生命窘境。圖為朱陸豪京劇團的《求你騙騙我》,朱陸豪(左)、朱勝麗分飾金秀才和金妻。(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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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笑之餘,體悟人世艱辛

從《求騙記》看民間戲曲敦厚傳統中的現代思維

「不瞞觀衆、只瞞劇中人」式的懸疑本是傳統戲曲慣用的技法,而《求騙記》設計巧妙,關子扣子精彩絶倫,對人物心理、社會集體意識尤其有深刻描繪。更値得注意的是,構設出了「真誠/虛假」相互辯證的題材情節之後,編劇並沒有把全劇朝向「尖銳批判、刻薄嘲諷」的路子發展,反而只以「幽默」為基調,呈現世事洞明的人生觀照。

「不瞞觀衆、只瞞劇中人」式的懸疑本是傳統戲曲慣用的技法,而《求騙記》設計巧妙,關子扣子精彩絶倫,對人物心理、社會集體意識尤其有深刻描繪。更値得注意的是,構設出了「真誠/虛假」相互辯證的題材情節之後,編劇並沒有把全劇朝向「尖銳批判、刻薄嘲諷」的路子發展,反而只以「幽默」為基調,呈現世事洞明的人生觀照。

朱陸豪京劇團《求你騙騙我》

10月17〜20日

國家戲劇院

小太監:皇上聽假話聽慣了,只要皇上不知道的,都不算假話。

金秀才:唔,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小太監:書?我這些話,在書上是看不到的!(摘自《求騙記》)

一九九三年兩岸藝文交流初始,「湖北京漢劇團」以朱世慧爲首,來台一連推出《徐九經升官記》、《求騙記》、《美女涅槃記》三齣戲,「鄂派」戲曲的熱力勁爆,奇巧詭譎的情節佈局、針鋒相對的機趣對白、變幻快速的場景轉換、明白醒豁的通俗唱詞與幽默諷刺的主題,緊緊牽引社教館滿座觀衆,傳統戲曲裡正面宣揚的道德價値觀,被這三齣戲裡的小人物以嬉笑怒罵的方式玩弄於唇舌之間,觀衆於爆笑聲中引發無限深思。三場之中,《徐》劇在台已享盛名,《美》劇是兩岸首演,相形之下,《求騙記》比較難找出宣傳重點,可是就演出效果而言,《求》劇非但毫不遜色,甚至顚覆性還超過其他兩劇。前引這三句唸白,便是當場連續贏得三次滿堂采的實例。

關子扣子精采的傳統式懸疑

《求》劇的主角金秀才,是一個單純騃板、無力謀生又屢試不中的窮書生,他無意間得知鄰人走失牛隻的下落,卻由其妻對外宣稱他擁有「超能力神機妙算」。妻子爲何說謊?只因年關將近,家無存糧,想藉機騙取鄰人懸賞的臘肉米糧,但這沒有惡意的小騙局,卻爲金秀才帶來了無窮的麻煩。金秀才「神算」之名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宮中,連皇帝都聽說了,特地差人宣他進宮,命他以神算之法破宮中盜杯之案。金秀才雖然再三辯白招認自己不過是一騙徒,卻沒有人肯相信,甚至皇帝還說「孤就喜你騙、愛你騙,孤還要求你騙呢!」這下子金秀才可眞是騎在老虎背上,上得去、下不來啦!

宮廷玉杯到底是誰偷的?金秀才如何破案?全劇就在這樣的懸疑設計上高潮起伏層層翻迭。懸疑原是戲劇之所必備,妙的是《求騙記》的懸疑竟是「不瞞觀衆、只瞞劇中人」。盜杯賊從一出場開始就明白告訴觀衆「我是賊!」編劇沒有讓觀衆處於「隨金秀才一路抽絲剝繭追査竊賊」的位置,而是讓觀衆心知肚明了然於胸之後,興味盎然地笑看劇中人的心理活動與周旋應對。「不瞞觀衆、只瞞劇中人」式的懸疑本是傳統戲曲慣用的技法,而《求騙記》設計巧妙,關子扣子精彩絕倫,對人物心理、社會集體意識尤其有深刻描繪。更値得注意的是,構設出了「眞誠/虛假」相互辯證的題材情節之後,編劇並沒有把全劇朝向「尖銳批判、刻薄嘲諷」的路子發展,反而只以「幽默」爲基調,呈現世事洞明的人生觀照。這是民間戲曲敦厚的傳統,卻又有深刻的現代思維含蘊其中。

放棄追求正義反而是顚覆

傳統民間戲曲(尤其是地方小戲)經常用詼諧的手法呈現小人物的生存無奈與生命窘境,詼諧不是刻意搞笑,而是俚俗語言直來直往衝撞摩擦時爆出的笑料,以及行爲違反常理荒唐人生所引發的趣味。小丫頭荷珠活不下去時想出了冒名頂替的點子(《荷珠配》〉,一窮二白的張古董爲了騙點銀錢混口飯吃居然想出了把老婆出借(還認眞叮嚀:不准過夜)的妙招(《張古董借妻》〉,這些都是被生存逼搾出的「智慧」,想出這些荒唐點子的小人物,有幾分得意,也有幾許無奈,大致都抱著混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反正人生在世只求能吃一口飽飯嘛,戲的趣味在這裡,無奈辛酸也在這裡。從民間出來的傳統戲曲對於這些荒唐常只是「客觀呈現」,很少直接批判諷刺,戲劇不就是芸芸衆生在「活著」的前提下所施展的諸般手段所展示的多方面貌嗎?「衆生浮世繪」何須多加嘲弄?而當這些素材被當代劇作家重新處理時,創作開始有了「旨趣」,「客觀呈現」往往轉爲「刻意嘲諷」,批判性明顯增強,矛頭或指向個人,或針對整個不合理的生存大環境,小人物自以爲是的睿智,也常被提煉轉化爲伎倆甚或權謀。然而,當批判過於尖銳,甚至由「直剌」變爲「直斥」時,藝術效果是增是減,就見仁見智了。

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同屬鄂派的新編《法門衆生相》,不妨回頭看看這戲的傳統老本子《法門寺》,便可比較出其間差異(《荷珠新配》和《荷珠配》的意趣也大不相同,不過《新配》本質上仍溫厚)。從這個角度來看,《求騙記》編導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揭示了人性的虛假,可是沒有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某一具體人事,尤其最後,査出了盜杯賊之後,金秀才並沒有在皇帝面前揭穿眞相──倒不是有意遮蓋,而是金秀才自顧不暇,能算出盜杯賊向皇上交差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僥倖矇混過關還不趕緊開溜脫身,秀才哪有時間管得了其他呀?這是合乎人物性格的安排──混過一關算一關,同時,也使得全劇的題旨因此而超脫於「善惡有報」的教化之上。「放棄眞理的澄清、放棄道德正義的追求」,是《求騙記》對傳統戲曲的一大顚覆,戲看到後來,觀衆心理早已沒有什麼善惡是非忠奸好壞的區別了,只在跟隨金秀才走完了一段求生之路的過程中,對人情世態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這齣戲的現代的意蘊就在這裡,這齣戲因此而有了比《徐九經升官記》、《美女涅槃記》更進一步的思考。

須掌握幽默和搞笑的分際

《徐》劇的創意在於創造了新的清官形象,當包公的無私、寇準的智慧都已經無法彰顯正義,而只有靠歪脖雞胸的「丑生」徐九經以邪門歪道荒唐手段才能贏回眞理之時,戲的主題就在「表彰清官之外」,更多了一層「對世道不清是非混淆的嘲諷」。提供了另一套價値觀是《徐》劇的創意,可是對人物性格塑造並沒有「本質上」的突破,編導的處理原則是「以醜爲美」,醜還是正派的。《美》劇在美與醜的辯證上立意新穎,可惜最後顯得倉促,涅槃的結局是勘破?還是無奈?留下了一些疑點與遺憾。《求騙記》卻幾乎無懈可擊,結構嚴密而沒有被嚴密的結構框住(有些結構嚴密的好戲就顯得拘謹,像《秋風辭》),幽默自在揮灑自如,演員可以盡情發揮演技,觀衆也可在參與劇情或抽離思考之間往返悠遊。

這樣一齣好戲,可惜的是改編版本對於原意產生了嚴重的扭曲,電視連續京劇《神算記》(由崑劇名角計鎭華以京劇演唱)竟將情節後半改編爲「金秀才僥倖破盜杯案→受榮封入朝爲官→發現官場黑暗→頓悟棄官歸隱」,這麼一來,原本的幽默自在蕩然無存。歌仔戲也曾以《吉人天相》爲劇名演出過,這場演出我錯過了,不過劇名顯然和原劇的主旨導向完全不同,像是演繹命運對好人(傻人)的眷顧。朱陸豪京劇團將於十月推出此劇,滿懷期待,非常希望這樣一齣好戲能有更多的觀衆看到,以朱陸豪的戲曲造詣,應該可以謹愼掌握幽默和搞笑的分際,熱切期待著!

 

文字|王安祈 清華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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