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斯特麥耶對文辭與人物的批判性解讀,保證了一個超乎一般觀眾可以想像的舞台世界。但他和演員念茲在茲的,並不是如何顛覆劇本,而是如何能更真實、更合理地,表現人物的內在狀態。恐怖的是,他的手法沒有底線。
真正開創性的藝術家都是些社會的挑釁與叛逆者。他們一再破解劇場作為純粹娛樂的魔咒,顯示出思想上與行動上的強烈破壞力。百年前的易卜生如此,當今的歐斯特麥耶亦然。
他的詩意,只來自殘酷的現實
相較於之前的國際劇場藝術節所邀團體,這位一九六八年出生的托瑪斯.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是真正領導最新劇場潮流的要角,而他的作品絕非不痛不癢的。他崇尚的藝術家都是前東德「批判寫實」的導演如Peter Zadek、Christoph Marthaler,而非西德那些深掘文本的大師。他在柏林念戲劇學校的畢業作便是《尋找浮士德╱阿爾多》,引起劇場界重大回響。在威瑪、柏林德意志劇院繞過一圈後,卅二歲便當上彼得.胥坦(Peter Stein)創立的柏林列寧廣場劇院(Schaubühne)的藝術總監,同時上任的還有負責舞蹈部分的莎夏.瓦茲(Sasha Waltz)。今年該劇院傾巢來台,莎夏將帶來她二○○○年的代表作《身體》Körper,歐斯特麥耶則將帶來易卜生的《海達‧嘉布樂》和東德劇作家克洛茲的《點歌時間》。莎夏堪稱德國中生代舞界領航人,她力求擺脫碧娜‧鮑許影響,作品左衝右突,風格差異極大,也導致成績時有參差;歐斯特麥耶的凌厲激憤則一以貫之,隨著四處巡演而散射龐大的影響力,每有新作都會成為歐陸劇壇熱切討論的話題。
歐斯特麥耶的劇場向來直接面對社會問題,政治氣息濃厚,肢體衝突強烈。在龐大的現實場景中,人物被壓縮到爆炸。搖滾樂、投影、性與暴力,是他舞台上的家常便飯。二○○四年亞維儂戲劇節以他做專題導演,開幕大戲《伍采克》當中,巨大的水泥管、翻轉的三面巨型廣告看板,人物螻蟻般在爛泥裡打滾、狂飲、鬥毆,十足無政府色彩,駭人的底層生活。在《娜拉》(玩偶之家)當中,娜拉則扮成肚破腸流的電玩偶像,開槍射殺丈夫。看他的戲,絕對不只是知性遊戲,而可以感受到身心的巨大震盪。他的詩意,只來自殘酷的現實。
讓人在感官和省思中間洗三溫暖
歐斯特麥耶絕非無的放矢的恐怖小孩,而是緊扣現實脈動的社會批判者。小人物的無望生涯,中產階級的空洞死局,都在他的直視之下,徹底現形。他最鍾愛的劇作家當屬英國早逝的莎拉.肯恩(Sarah Kane),去年就集眾導演之力,將她的五部劇作全部搬上柏林列寧廣場劇院的大小舞台。《海達.蓋布樂》則是他導演易卜生的第二齣劇作。他在訪談中指出,比起同代的契訶夫,易卜生針對家庭問題與社會階層的病理式剖析,更為貼近當代精神。當然,歐斯特麥耶對文辭與人物的批判性解讀,保證了一個超乎一般觀眾可以想像的舞台世界。但他和演員念茲在茲的,並不是如何顛覆劇本,而是如何能更真實、更合理地,表現人物的內在狀態。恐怖的是,他的手法沒有底線。拿電影導演來形容的話,他可以說有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奧地利導演,作品有《鋼琴教師》、《隱藏攝影機》等)的觀點,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丹麥導演,作品有《破浪而出》、《醫院風雲》、《白痴》、《在黑暗中漫舞》、《厄夜變奏曲》等)的美學,而他的藝術,也絕對可以與這些新一代的電影大師比肩。
他善於利用佈景建立起寫實基調,卻用激烈動作暴顯人物心理的方式,打破傳統寫實主義的保守格局。而不時穿插打斷劇情的音樂、舞蹈,則類似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讓人在感官和省思中間洗三溫暖。而舞台設計的大膽與講究,演員的精準與爆發力,都堪稱當前德語劇壇的主流表現風格──相形之下,恐怕所有本地的(或許也包括英國、法國、美國的)表演,都會顯得拖泥帶水、要死不活。
去年七月,歐斯特麥耶在北京大學戲劇研究所舉辦為期二十天的導演工作坊。如果兩廳院此次也能藉機請他開課,我會第一個報名參加。
延伸閱讀
本刊第93期第92頁,黃建宏〈新感官主義的政治劇場—記托瑪斯.歐斯特麥耶〉
本刊第147期第75頁,鴻鴻〈好一個風華璀璨的感官世界!—德國劇場旅行筆記—娜拉殺夫〉。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