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熱情也充滿冷靜的心靈,讓陳玉慧的筆鋒常帶感情。
文字之間的留白,舒展到舞台上,則轉化成不經意的安靜片刻。
這些安靜的片刻,讓人可以留個念想。而且,會想很久。
陳玉慧寫的散文,輕盈卻有靈性。她寫的各色人物素描,除了我們所樂見的正文故事,還加入許多小細節與事件的展示。
她的十五年《聯合報》歐洲特派員身分,讓我們讀到一流記者所該有的分寸:有直擊訊息,有觀點,而從來不會興奮過度。
充滿熱情也充滿冷靜的心靈,讓陳玉慧的筆鋒常帶感情。文字之間的留白,舒展到舞台上,則轉化成不經意的安靜片刻。這些安靜的片刻,讓人可以留個念想。
而且,會想很久。
劇中的「暫止」,正是迷人的「安靜的片刻」所在
學生時代開始至今,總是很迷惑於經典劇作行文之中的「暫止」(pause)。
契訶夫《海鷗》裡,那個窮得要死,隨小男朋私奔又被遺棄,回家之後,卻還要裝闊給僕人金幣當小費的媽媽,說起自己的過去,三不五時,就要來個「暫止」。
尤金.奧尼爾《長夜漫漫路迢迢》裡,一家人分崩離析得很徹底,吸毒的媽、浪蕩的爸、一事無成的哥、人生被虛耗的弟,他們有志一同的「暫止」來,「暫止」去。
尤涅斯科和貝克特的諾貝爾得獎劇作裡,有名字跟沒名字的劇中人,說起話來,「暫止」之聲,更是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好吧,我們可以簡單的說,「暫止」是情緒的轉化,也可以是氛圍的營造與強化。但是,「暫止」更是導演跟演員們,所要戒慎恐懼的陷阱。因為,那正是「灑狗血vs.感動」「自戀vs.有深度」,前後二者之間那道萬丈深淵前的懸崖啊!
陳玉慧劇中的「暫止」,也就是我所說的「安靜的片刻」,卻恰恰是讓她作品雖少,卻可以篤定進入台灣劇場導演名人堂的基石。
一次次用安靜,累積出令人難忘的片刻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在台北植物園內的「藝術館」(編按:現在的南海劇場)裡,第一次看到陳玉慧的戲,那是描述盲人院世界的《誰在吹口琴》。
明眼人跟盲人會對話,盲人會偷聽明眼人的交談,盲人會跟盲人也會跟明眼人戀愛。陳玉慧僅僅在台上用一個轉角的階梯,就讓盲人院的生活有了曲折,讓我們看到的盲人世界變得立體。
記得好像是盲人們在上音樂遊戲,所以有鈴鼓被使用上了。結果,心有所屬的人,隨著鈴聲走到了一起。盲人們彼此看不到,我們觀眾與劇中的明眼人,卻都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有人找不到人做伴,鈴聲卻停止了。然後,可怕的「暫止」出現了。短短幾秒所代表的驚恐與歡樂,卻像是幾世紀所累積出來的驚心動魄。
陳玉慧作品最精采時,往往能透過劇中人物性格、過往回憶、或面對生活的無奈時,用文本與人物所呈現出的冰與火,熱與冷,撞擊出戲劇天地之間的大窟窿。這也讓人們,在劇場因為能夠現場看到這個缺口,而在啞口的同時,也瞬間想起已經久違了的本我。
一九九○年的《戲螞蟻》,劇場裡的幽靈漂泊在戲班子裡的舞蹈片段。隔年,國家劇院裡演出的《離華沙不遠,真的》,女子感化院宿舍晚間的歌聲……,也都一次次在劇場內,用安靜,去累積出令人難忘的片刻。
雖然踏在文字路途上,但遲早她應該再回到舞台
五年前,我趁著去德國參加藝術節的機會,搭著歐鐵的慢車,慢慢晃到陳玉慧慕尼黑的家借住一宿。隔早,在非洲花草茶的清香中,我跟她說,我很著迷於她舞台上那些安靜的畫面。
我說,我覺得那可能是她一方面有著極度熱情的心,而另一面卻又極度的冷靜而自持。她說:「也許吧。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接著,她嘆了口氣說:她覺得自己有好多的面向,但是,她需要找到動力,來混合這些能量──曾經,舞台讓她著迷。現在,她雖然踏在文字的路途上。但是,劇場還是偶而會召喚她,遲早她應該再回到舞台的。
我在二○○三年策展「第一屆台灣國際讀劇節」時(當時的推手,正是現在兩廳院董事長,時任文建會主委的陳郁秀),特別邀請詩人廖咸浩,以及陳的好朋友劉若瑀,搭配讀劇演出小說版的「海神家族」。身為讀劇導演,我問陳玉慧有沒有什麼要提醒我的?她在深夜的越洋電話裡說:沒有,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廖與劉的演出,他們自己很喜歡,觀眾也愛。我則從那時候開始,就隔三插五地問陳玉慧,何時要自己把它搬上舞台。她說:她很願意,但,她希望這個製作規模可以夠大,而不需要勉強以小格局來搬演。
顯然,國家劇院這次的投入程度,讓她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
陳玉慧的作品,總是能讓人發現到劇場的美好
侯孝賢電影當中的轉場畫面,比如《戀戀風塵》最後男主角回到阿公身邊,阿公邊話家常邊看天空的雲彩變化,這類的畫面,常被影評人說:這讓人聯想到中國山水畫留白的意境。陳玉慧在舞台上所展現出的安靜片刻,還多奉送給我們女性的溫柔。
我相信,以台灣為背景、為主角的《海神家族》,應該也跟她所有的劇場作品一樣,會讓人發現到劇場的美好。而,哎呀,這種感覺,在台灣並不是會一直都能有的。
文字|李立亨 上海世博會「城市廣場藝術節」總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