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以為《海神家族》這本小說如此動人,那麼在劇場裡,陳玉慧也會「利用」歌仔戲表演、而讓觀眾情緒被渲染得「血肉模糊」,那可是嚴重的「誤讀」。她問:「私底下,生活裡,妳真的覺得台灣人話很多嗎?」陳玉慧對照自身生活經驗,「台灣人的話,不多,所以,這齣戲絕對不會是話劇。」從語言反差的角度切入創作立場,陳玉慧想要用西方歌劇的結構,來呈現這齣充滿歌仔戲曲調的表演。
陳玉慧台灣文學獎劇場《海神家族》
09/12/11~12 19:30
09/12/12~13 14:30
台北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曲終人散的時候,道具和佈景都要搬離、銷毀,
燈光再也不會以同樣的方式亮著,戲服會開始發霉,所有的問題消失,
在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請相信我,我總是突然又老了幾歲,我總是突然又覺得……孤獨。
陳玉慧〈不知道為什麼愛你們〉,1990
這好像成了廿年來劇場人記憶陳玉慧劇場經驗——或是(vice versa)陳玉慧記憶劇場創作的方式。不是知性地分析一齣戲裡導演有多創新,而是透過身體力行的執行與操練,留下對這齣戲的印象。
那是深刻情感的共鳴與連結,或是身體的耗損與磨練;人力飛行劇團編導黎煥雄就說,九○年代沒有幾齣大型、商業化的劇場作品,但一定就有「陳玉慧」這個名字。即使無法全然記得劇場演出的內容,曾經短暫交集的對話與排練經驗,也能讓黎煥雄記得他們互動時,陳玉慧不吝給予的溫暖。
既然能夠讓「萍水相逢」的年輕人,感覺她的慷慨與心疼,那麼,何苦在曲終人散時,竟感覺孤獨?
「妳還有沒有劇場這部分?」
有,當然有。陳玉慧說:「劇場可以讓我逃離生活,但並非追求解脫或平靜的地方。」寫作是獨處,是面對自己的靈魂;而劇場,讓她學習如何與人共處。
一是內向深省,一是對外表達,陳玉慧要以導演創作的方式,將她多年衝撞內在靈魂的經驗,向觀眾/讀者展現。
「想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情。」是陳玉慧劇場創作的格言。對劇場導演這項工作來說,這比「最傳統就是最現代、最現代就是最傳統」要來得更「挑釁」,也更有企圖。
一場三角戀情,貫穿七十年的台灣時空
《海神家族》全劇有一百四十九場如電影鏡頭般的表演場景,人物之間幾乎沒有對白;原本循著戲曲邏輯進行的台灣歌仔戲,再也不能只是退守「一個戲班子」的演出分際。一整個明華園班底,將被陳玉慧從傳統而熱鬧的「年畫」中抽離,輕輕地放入宛若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註1)形繪的當代生活風景裡。
過去的《戲螞蟻》,講的是傳統戲班子,今天的《海神家族》也有戲中戲的片段,但,陳玉慧不再執迷入戲,這回觀眾可以發現,她的格局擴大,故事關注的焦點也不再是陳述的技巧,不像《戲螞蟻》講的是戲班後台兩個鐘頭的戲劇性衝突。這次,原著中跨越三代的糾葛情節,被陳玉慧大筆一揮,留下以外婆三和綾子、外公林正男與叔公林秩男的三角戀情,其餘的盡留「畫外」;即使如此,整齣戲還是會貫穿七十年的台灣時空。
陳玉慧深知主流偏好男性的創作結構,這次的創作改編,也絕不依循所謂「寫實話劇」的表演邏輯。導演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固然讓幕後製作群絞盡腦汁,但從劇本視覺畫面的鋪陳,可見劇中人物彼此之間緊密的節奏與張力。
例如第卅八場,照相館師父正在拍攝綾子一家人的結婚照。主角孫翠鳳曾在排練場裡「目睹」導演細磨這場戲,長達近三個小時,而因此「戒慎恐懼」;若僅對這場戲的構圖、走位鑽牛角尖,也許會質疑陳玉慧這場戲的琢磨無益。不過,有趣的是,這第卅八場僵硬停滯的人物互動,將隨著第卅九場〈上場的照相人〉全退出,音樂停,綾子脫掉和服往前引吭唱出歌仔戲曲調,而獲得深層的抒發。
我在私下想像這場場戲與戲之間的流動,都會興奮地發抖。但,我找不到詞彙來形容陳玉慧這樣的導戲手法。
這麼凝煉又耐得住性子,不是跟文字斟酌的思考很類似?!
「拼貼」出台灣「不節制的美」
如果你以為《海神家族》這本小說如此動人,那麼在劇場裡,陳玉慧也會「利用」歌仔戲表演、而讓觀眾情緒被渲染得「血肉模糊」,那可是嚴重的「誤讀」。她問:「私底下,生活裡,妳真的覺得台灣人話很多嗎?」陳玉慧對照自身生活經驗,「台灣人的話,不多,所以,這齣戲絕對不會是話劇。」從語言反差的角度切入創作立場,陳玉慧想要用西方歌劇的結構,來呈現這齣充滿歌仔戲曲調的表演。
沒有武場、沒有鑼鼓點,所有的曲調經過音樂設計林經堯改編,表達的方式希望能模仿歌劇詠歎調;歌曲,就是角色情感的表情與內在。話,絕不多說。
這件事,讓主角孫翠鳳整整失眠了三天;每一天,孫翠鳳都在央求導演,能否在音樂編制上多些支持與暗示──即使孫翠鳳早已能獨立詠唱、起音。
連聽覺,陳玉慧都希望「精簡」,讓人聲、樂器與劇情場景,都是描繪《海神家族》的元素。
在這個處處跨界、點點交會的雜燴文化裡,透過網路文明的影響,任何文化幾乎都難純粹存在;陳玉慧認為,連歌仔戲也不例外。她批判封閉的民族主義者,過於狹隘的視野,反而失去當代意義獨特的色彩。「如今誰不懂異國情調?誰不懂孤獨?誰不是精神遊牧者?」個人都能汲取自己需求的文化養分。年紀大了,能開放的自由度更廣,創作精神更為自在;對於一切可能,陳玉慧都欣然嘗試。
再說,當她看見歐洲生活的節制與沈悶之後,她發現,台灣社會充滿了拼貼的活力;處處不融合,又是處處融合。超越一般人對西方文明的盲目崇拜,陳玉慧看見台灣許多可貴而獨特的地方。放鬆、不拘束、不節制……台灣所有放肆氾濫的地方,陳玉慧認為,那都是「不節制的美」。
所以,她選擇了「拼貼」,《海神家族》的劇場演出將有民俗技藝、現代舞、詩歌、歌仔戲曲調與現代劇場表演等等。在台北的國家劇院內,八家將、三太子將與媽祖共同遶境,一路由舞台走向觀眾席,再從觀眾席登上舞台。這不是與劇中女性遭逢的生命歷程,有些相似?而身在其中的我們,不論入不入戲,誰不渴望神明的眷顧與垂憐?!
作家陳芳明說(註2),《海神家族》裡塑造了神的空間與人的空間;現在,在劇場裡,這兩個空間將如此分明地逼近。
舞台上的「秘密」,隱喻處處
然而,舞台劇版的《海神家族》,還有更多的「秘密」。
在舞台設計王世信的想像裡,這座三合院即將擴展不同的視覺角度,讓更多訊息和想像奔馳;例如,利用電腦科技的處理與剪輯,讓老照片活靈活現;讓舞台平面、讓巴洛克風格的台灣建築,甚至三和綾子身上的和服,都化為影像空間。「鄉土的元素,要做得很現代!」而王世信便是設法在延伸這個想像和美感。
要延伸的創作概念,便從「象徵寫實」出發;有些話,可以點到即止。
為了讓舞台展現「延及三代」的時空感,陳玉慧特別把表演區拉到國家劇院的鏡框外──這處十分接近觀眾現實的「危險區域」,同時,也為這塊表演區的兩道出入門取了個可愛的綽號:「莎士比亞門」。
莎士比亞門外,沒隔幾步,就是觀眾席,不再有樂池。
那麼遠處景深的幕後,又代表著什麼?
那塊黑暗的換景區,也有陳玉慧的詮釋;那是外公夢想起飛的地方,是機場跑道。到時,觀眾的思緒和想像,會跟著陳玉慧指揮的方向,一直往遠處高飛……
那樣的孤獨,不是也很美?!
當然!「三角戀情」在現實底下,常常有所謂「藏污納垢」的暗處。一個人要如何拿自己的家庭祕密,滔滔不絕地做劇本分析?陳玉慧在排練場很少拿自己當話題,這些人物,就只是角色;熟悉原著的讀者,真的會很心疼。
但,「三」這個數字,將是本劇最核心的概念主題。外公、外婆和叔公,千里眼、媽祖與順風耳,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以及戲裡即將呈現的唯一一齣歌仔戲中戲《孟麗君》等等,這斬不斷的三角關係,如此充滿後設、影射與隱喻的文學手段,都會是《海神家族》作者不斷覆述、低迴思考的人生課題與國族寓言。
透過角色,傳達對先人無言的感情與致意
第一百廿二場,我非常喜歡,真的。
劇中秩男已因參與左派讀書會,而遭到通緝;秩男為了存活,躲進深山廟裡,依賴一位和尚濟助。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作者」安排他與和尚在廟裡,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對話。
那是我們第一次清楚聽見角色點出媽祖、千里眼與順風耳的關係,第一次透過角色的處境,我們從人的空間仰望了神的存在。
陳玉慧認為,西元一九四五到四九年間,應該是台灣的「文藝復興」,然而因著政治的緣故,許多左派的靈魂人物,抱著為台灣的崇高理想,竟只能過著猥瑣、躲藏的日子;直至今天,都無法名正言順成為「民族英雄」。所以,她將整齣戲定位在「林秩男」(叔公)的角色身上,希望透過這個角色的描繪與沈默,來傳達她自己對先人無言的感情與致意。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在人間點盞天燈,升向高空,這不就是很多人想做的一種私密禱告?!陳玉慧在劇場裡找到了表達的形式。
我問:那麼,這齣戲的結果,會是什麼?舞台設計王世信看見的是溫暖的擁抱,導演陳玉慧看到的是「和解」。
在舞台上,「作者」(也是一個角色)將以舞蹈方式安慰劇中人,透過參與轉場、換景的方式,讓觀眾了解她的身分。例如,她會默默地走近綾子身邊,為她抹去眼淚……這不是政治的和解,也非親情的大團圓,而是寬容與諒解,是書者對閱者的致意,是女人對前輩的致敬。
然後,「作者」會在舞台上跳舞。
我問她:為什麼是跳舞?
令人訝異地,陳玉慧表示跳舞對她而言,是相當私密的行為。當她寫作的時候,她習慣親近音樂,透過音樂的陪伴,在她寫到激動無解時,她會站起來自己隨性舞動。
「作者」將以她另一種獨處形式,告訴讀者她的私密情感。
沒想到看作家導戲,還有這麼多「解碼」與「解讀」的樂趣!
註:
- Edward Hopper(1882~1967)是一位美國畫家,以描繪寂寥的美國當代生活風景聞名。
- 陳芳明,〈從父祖之國到媽祖之土──初讀陳玉慧《海神家族》〉,麥田出版,2005
文字|傅裕惠 劇場導演、劇評人、台大戲劇系兼任講師
陳玉慧戲劇創作相關年表
1979年起留學法國,暫停寫作投入戲劇表演的學習;就讀於法國國立社會科學研究院歷史系,先後取得歷史系碩士及文學系碩士學位,並就讀語言博士班。參與歐美重要劇場實習及演出如著名的法國陽光劇團、美國紐約辣媽媽劇場與西班牙喜劇演員劇團等。於紐約外外百老匯執導貝克特名作《無言劇》,並多次在西班牙與當地「布風」劇團巡迴演出。
1985年在紐約、巴黎及台北發表戲劇導演作品。於新象小劇場導演貝克特《無言劇》。開始創作劇本,在國立藝術館導演自編劇作《謝微笑》,由楊麗音、金士傑主演。
1986年執教於台灣私立文化大學戲劇系與蘭陵劇坊。於國立藝術館自編自導《歲月山河》,將兩噸的沙土搬上舞台。與文建會合作,於台南文化中心執導自編作品《大路》。
1987年發表自編自導舞台劇《誰在吹口琴》,由金士傑、馬汀尼等人演出。
1988年執導《那年沒有夏天》,改編自詩人里爾克與莎樂美的故事,在優劇場由劉靜敏(若瑀)擔綱演出。
1989年寫成結合歌仔戲、舞蹈與現代劇場等形式的跨界作品《戲螞蟻》劇本。
1990年為台北市立社教館(城市舞台)執導《戲螞蟻》,由明華園孫翠鳳、陳勝在等重要演員擔綱演出;被亞洲華爾街日報譽為當年最精彩的中文舞台劇作品。
1991年為台北國家劇院執導波蘭劇作家果多斯基作品《離華沙不遠,真的》,由奧斯卡配樂得主蘇聰作曲、演員李明依擔綱演出。同年,為台北國家劇院執導自編作品《祝你幸福》,由演員張盈真、馬汀尼主演。
1992年出版集自傳、報導文學與表演於一的文學作品《徵婚啟事》(遠流出版社)。移居德國,由文建會贊助至慕尼黑歌劇院實習歌劇導演一年。
1993年《徵婚啟事》改編為舞台劇演出,屏風表演班製作。
1994年出版劇本《戲螞蟻》及《誰在吹口琴》(戲劇交流道)。同年編作舞蹈作品,改編自維吉尼亞.吳爾芙之《奧蘭朵》,由舞者陶馥蘭擔綱、於幼獅藝文中心演出。
1997年《徵婚啟事》由導演陳國富改編成電影,由演員劉若英主演。
2009年為兩廳院執導、改編自己的暢銷小說《海神家族》,再度由明華園孫翠鳳主演,其女陳昭婷擔任女主角三和綾子,於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