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劇讓我驚艷於多重感官與視覺畫面聯結的新穎──即使製作規模和品質仍顯得侷促尷尬;假使不將《沙》與一般戲劇相提並論,而能尊重創作者(無論編導、表演者與設計群)對「特定狀態」的描繪,那麼,對我來說,整體呈現的節奏,既節制又成熟,而演員魏沁如也與導演合作出一種獨特原創的肢體風格。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沙灘上的腳印》
4/22晚場 台北 牯嶺街小劇場
對多數觀眾而言,這齣戲的整體呈現,很可能是一次無效的溝通──或說表達;劇情曖昧、語言模糊,對莒哈絲(Margurite Duras)不感好奇、對她一九六四年作品《勞兒之劫》甚感陌生的情況下,觀賞者任何試圖釐清與分析的理性座標,將很難找到對應的方向。
據說,《勞兒之劫》是莒哈絲最大膽的作品,不僅是全新的語言,而主角勞兒,根本就是「瘋子」。莒哈絲的文字能安居於她筆下挖掘出的潛意識;常被掛以「小劇場天后」這個金字招牌宣傳的徐堰鈴,亦是我認為少數、極少數幾位能在劇場空間裡,以最接近的肢體語言詮釋戲劇情感狀態的表演者。《沙》劇讓我驚艷於多重感官與視覺畫面聯結的新穎──即使製作規模和品質仍顯得侷促尷尬;假使不將《沙》與一般戲劇相提並論,而能尊重創作者(無論編導、表演者與設計群)對「特定狀態」的描繪,那麼,對我來說,整體呈現的節奏,既節制又成熟,而演員魏沁如也與導演合作出一種獨特原創的肢體風格。
一篇充滿節制與隱諱的哀悼之詞
就算沒有讀過原著,光從魏沁如的表現,我已能體會一種「從容」;這樣的肢體語言,有著難以言說的潛台詞,那是逃避、創傷,與不能承受。所以,魏沁如詮釋的角色──也許是勞兒或某種抽象的情感狀態與象徵,總是這麼心不在焉,偶爾節奏的轉變,又顯得突兀,她與另一位演員施名帥的呼應動作,非常低調、細微,完全不是大張旗鼓地宣洩,而是透過肢體動作告訴觀眾:他們在喃喃自語──或互相凝視。因此,「勞兒」是一個讓我欣賞的瘋子;妳不覺得她的閃爍、失措,都在一定的優雅之內,而多麼不願造成他人的負擔與壓力嗎?!
這是一篇充滿節制與隱諱的哀悼之詞;雖然全劇標題表示改編自《勞兒之劫》,然而,看似更勝「對凡『勞兒者』的情感思念」。讓人猜疑的是,莒哈絲當年寫作《勞》書,是否早已預告自己要擺脫寫作期間那一段難以掙脫的性愛與戀情?答案當然是矛盾,或是無解──很有可能莒哈絲是試圖與自己的妒忌奮戰,要設法讓自己挽留當時的情人。在《沙》劇中,肢體是台詞、語言,整體呈現的聽覺才是結構,一反傳統戲劇的情節與主題,而音樂,是「作者」的心聲。或說,是另外一位作者(劇場導演、文本編劇與音樂編劇)與其他兩位的對話。這也難怪現場樂隊中擔任主奏與主唱的王榆鈞,身著紅裝、表情「曖昧」,以一種相當拘謹而強烈(intense)的態度,在旁觀著──有點看不出來到底是不是在表演。演員施名帥一反過去相當具體而實的角色詮釋,挑戰以往我們習慣觀賞那種「輕盈、詩意且抽象」的中性表演;或許是口條咬字,或許是看的人不習慣,看起來,施的表現稍嫌不夠自在。不過,施的特質卻能充分凸顯某一場「沈默的展現」;無盡吶喊和痛苦,在那安靜的時間內,讓我清楚看見角色的「受傷」──即魏沁如扮演的角色下場之後。
被粗糙週邊打斷的敘事情境
或許囿於經費限制,舞台佈置顯得較為粗糙,而且破綻很多,因而無法充分建立敘事情境;例如,舞台地板飾以塑膠布,底下佈有許多如川流成串的水珠燈,隨著演出現場的演員走動,珠燈被踩破了幾顆,霹哩霹啦的聲音不時打斷演出,造成干擾。服裝設計與導演概念呼應,應算工整清楚,同時凸顯了角色特質;音響部分惟旁白錄音不甚清楚,也因為聲音、動作與文本的配合度不夠,文字顯得非常破碎、斷裂,對於文本背景不甚了解的觀眾,相當辛苦。
投影畫面對於舞台幻覺的幫助不大;雖然試圖建立視覺美感,但因製作規模的限制,加上對場地空間的想像稍嫌單薄──還有沒有更合適這種呈現的格局?例如非傳統的對話位置?──投影效果不佳、畫面過於模糊,對於情境的建立幫助不大。如果利用多重層幕協助,不知道能不能有更為不同的效果?
在一首一首、一次一次的歌聲中,創作者自制而低調地與觀眾溫習莒哈絲的文字──過去常見濫用如英國劇作家莎拉.肯恩(Sarah Kane)那種情緒性的語言,演員或導演總愛以濫用的情緒強暴文字──而劇中穿插了一些諸如遙望燒王船的寫實對話,似是不刻意的後設;自然流露的節奏──例如在幾段舞蹈肢體之後的強烈的沈默,和不刻意對比的(文本、台詞與畫面)聲音處理,在所謂階段性創作實驗中,《沙》劇算是一個難得的開始。只不過,我懷疑這樣偏向原創、私密而抽象的劇場呈現,是否因著劇場的體制──諸如第四面牆的觀賞和燈亮、燈暗的叫點(call cue)動作,掐阻了觀眾、甚至表演呈現中氣氛流動的可能?在劇場裡,這種作品有可能需要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
平和地與莒哈絲的文字意象漫步、同行
「勞兒是誰?」有人曾問莒哈絲,她回應:「她不是任何人,她很孤獨。」戲裡,「她」不哭喊寂寞,也不懼怕再次的沈淪。我們很難清楚理解小說跟真實的莒哈絲,有什麼不同;當然,斯人已遠,可能也有人質疑在台灣詮釋莒哈絲的意義。排除無病呻吟的可能後,那就是莒哈絲赤裸、真實的慾念,完全透過文字展現,也正是如此難以捉摸,像是讓閱讀者自處黑暗中感受。《沙》劇的意義在於,創作者能平和地與莒哈絲的文字意象,漫步、同行,不會追趕地氣喘吁吁。所以,即使斯人走遠,也就讓「她」這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