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兩廳院主辦、被形容是年度最好看的劇場作品《春琴》，演出後在劇迷之間的討論回響不斷，當眾人讚嘆英國導演麥克伯尼巧妙的舞台空間運用、多重複聲的敘事手法，女主角深津繪里從小女孩演到少婦的精湛演技與聲音表演，及畫龍點睛的三味線宗師本條秀太郎之外，可別忽略貫穿全劇的主要敘事者，七十七歲的笈田ヨツ（YoshiOida，前譯笈田勝弘）。這位跟隨劇場大師彼得．布魯克長達四十二年的日本演員，在歐美劇場界享有極崇高的聲譽，甚至可以當成是實踐布魯克劇場精神的最佳演員代表。本刊特別於此次演出期間專訪笈田先生，讓讀者進一步認識這位偉大的亞洲現代劇場演員。
Q：您在三十五歲時從日本遠赴法國巴黎發展，能否先告訴我們之前在日本時，您的戲劇背景？
A：我畢業於日本慶應大學，獲得的是哲學碩士學位。我非常喜歡戲劇，從大學時就積極參與戲劇活動，並曾在文化座及四季劇團待過。在離開日本之前，已經有十五年的戲劇經驗。我也受過許多的戲劇訓練，也包括能劇、歌舞伎等傳統技藝，但主要從事的還是現代戲劇。
Q：是什麼樣的機緣，讓您離開日本？
A：其實之前也沒想過要出國發展，當年尚路易．巴候（Jean-Louis Barrault，法國知名導演及演員）導演的一齣實驗劇需要一名日本演員，我透過一名日本教授的引薦來到了法國。在這齣戲演完之後，巴候又把我推薦給彼得．布魯克，當時他正準備要成立一個「國際劇場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eater Research，簡稱 I.C.T.R.），此中心計畫尋找不同國籍的演員一起工作。
Q：所以你當時一定表現得相當優秀。
A：（笑⋯）當時我一點也不會說法文，英文也很破，只能說我運氣好。
Q：語言不通？那麼你們是如何工作的？
A：在I.C.T.R.有來自英、美、歐洲、非洲及亞洲不同國籍的演員，大家都有自己的語言，但彼得要我們發明一種，沒人聽得懂得新語言來溝通及演戲，結果我們用口哨、叫喊、呻吟等各種方法發聲，排出來的戲也曾到小學、監獄、甚至是聾啞學校演出。這也是後來排《歐爾蓋斯特》Orghast 的基礎，這齣戲融合了古老的拉丁語、古希臘語、古波斯語，全部的演員得想辦法，用身體跟意念去說出這些別人都聽不懂的話，同時間也要集中精神去聽別人講話，這個時候身為一個演員，會說哪一種語言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去掌握身體的能量性、表現性與音樂性。
Q：請問歐洲觀眾是如何觀看一個亞洲演員，站在他們的舞台上演戲？
A：我知道你的意思，一個日本人要在歐洲劇場圈混，的確很不容易，因為以我們的身體、外型、口音一站在舞台上，觀眾就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那個演員就是那個在餐廳捏壽司的，或者是幫人按摩的亞洲人，於是便開始期待一種東洋外型的異國情調。這是一開始避免不了的過程，但此時導演和自己必須小心處理所扮演的角色，避免加深觀眾錯誤印象。漸漸地戲演多了，觀眾也慢慢丟掉了之前的刻板印象，把我當成是一個正常的演員。這過程其實要感謝彼得．布魯克，他讓我有不斷上台的機會，而一個亞洲演員，能在歐洲舞台上順利發展，我想，我真的是一個幸運的特例。
Q：請問彼得．布魯克對你最重要的影響是什麼？
A：彼得是一個偉大的導演，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的東西，我在歐洲出版的第一本書《漂泊的演員》，就是一本與他在國際工作廿年的回憶。當初彼得找我們這些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演員工作，他重視的不是我們的國籍，而是一種演員本質性的東西，所以他反而要我們丟掉身上已經有的東西，語言、習慣、文化、觀念等形塑我們種族國籍的外在東西，去尋找身為一個演員、回到一個人的最內在本質，這點對我的演員生涯，有重要的影響。
Q：您可以談談第一次跟大師工作時的經驗嗎？
A：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每天在排練場上作即興。雖然跟你說過，之前在日本我有十五年的劇場經驗，可是從來沒有即興的經驗，於是我只好拿出以前會的東西來應付，起先因為表演系統不同，我的這些即興也讓其他人感覺很有趣，可是三個月之後，彼得告訴我：你不准再用以前的東西了。我著實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在耍舊把戲。於是以前的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了，我必須脫掉身上的保護盔甲，赤裸裸地面對表演這件事。而在這四十多年來的演員生涯，我並不是在舞台上增加東西，反而是不斷地在拿掉身上既有的東西，尋找那最內在之人的本質。
Q：以您多年的豐富舞台經驗，請問您如何看待演員這個行業？
A：一個演員跟一個正常人的界線其實是很神秘的。因為當一個演員下了戲，剛剛的經驗對他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時刻，在這個時刻他扮演了另一個角色。但在平常的生活中，如何身為一個人，已經是個難題了，何況演員還要處理如何扮演另一個角色，我在《演員的訣竅》這本書中，就是在探索這個問題。因為我不滿足於只把演員當工作，我還要尋找這個職業跟我的生命之間的關係。譬如說在舞台上當演到愛人離開了我，我感到傷心欲絕，可是在此同時，角色之外的我，內心可能同時說：「對了，今天這個感覺抓得真好！」你知道的，演員可以是同時兩個人，但回在現實生活卻完全不能，演員在舞台上所大量使用的情感，在現實生活中是很難被消化的。
Q：那麼如何才是一個好演員？
A：一個好演員必須接受多方的訓練，但站在舞台上，卻又必須丟掉所有的技巧。我常舉一個例子，一個演員在舞台上指著一個並不存在的月亮，如果觀眾看到的，是這個演員的動作很漂亮，那麼這是一個失敗的表演；相反的，如果觀眾看到的，不是這個演員，而是不存在的月亮，並讚嘆這個月亮的美麗，這才是一個成功的表演。一個好演員該做的，並不是讓觀眾看到自己，而是要讓自己消失，當一個介質，帶領觀眾看見舞台之外的「想像」。我認為，用看得到的東西，表現看不到的東西，這就是藝術。
Q：您除了演戲、出書，近來也當劇場導演，並執導歌劇，請問在這些身分中，您比較喜歡哪一個？
A：很多人問到，我又唱歌、又跳舞、又演戲、又導戲，身分很多重。但我要說，形式很多樣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在舞台上表現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這個人並不只是肉體本身，更多的是其引領出的想像及真實。當我是導演的時候，就是運用舞台的各個元素，去幫助演員尋找及呈現這個「人」，這工作必須是導演與演員一起完成，我不喜歡一個光發佈命令的導演，或唯命是從的演員，因為那會讓演員失去生命，成為一個道具。
人物小檔案
- 1933年出生於日本神戶，日本慶應大學哲學碩士。
- 1968年開始與彼得．布魯克的北方劇院劇團工作至今，曾演出《暴風雨》、《摩訶婆羅多》、《眾鳥會議》及《歐爾蓋斯特》等重要劇目，亦參與重要導演如彼得．格林納威、池畑慎之介的電影演出。
- 著有《漂泊的演員》An Actor Adrift 、《看不見的演員》The invisible Actor 及《演員的訣竅》An Actor's Tricks 等書籍，《漂》書並已被翻譯成十六國語言出版。
- 除了活躍於歐美劇場界的表演、導演工作，近年來並受邀擔任歌劇導演，如《月世界》Il mondodella luna 、《唐．喬望尼》和《伊多美聶歐》Idomeneo 等。
- 笈田ヨツ個人網站：www.yoshioid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