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然都知道軍隊的存在是荒謬的,戰爭是無人性的,對歷史失憶更是不可寬宥的,國家、忠誠、犧牲、正義這些觀念的本質與謬誤,更有被深刻檢驗之必要,只是,在這樣一個我們(包括創作者)無法接受,卻只能與之妥協共存的明亮世界裡,這些可貴的洞見,是否能幫助我們對當代戰爭與軍事體制的本質,有更尖銳直指核心的詰問?
身體氣象館《黑洞3》
2011/11/4 台北 牯嶺街小劇場
從《黑洞》、《黑洞2》、《黑洞以外》到《黑洞3》,編導王墨林一系列黑色心靈的告白,書寫個人記憶,在劇場的演出中,揭露那充斥在心中的憂鬱、沮喪、怨懟、和對明亮世界的憤怒。
《黑洞》系列創作背後的動機,就像是盧梭最後一部作品《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書中的第一句話:「我就這樣在這世上落得孤單一人」。這孤單當然源自不合當道的堅持,如記憶之必要,源自對大眾品味的抗拒,如破碎扭曲痛苦之必要,也就是我們在《黑洞》系列作品中所看到的。
可能有對戰爭本質直指核心的詰問嗎?
在系列新作《黑洞3》,八二三炮戰中的死亡,就是那必要記住的事,在戰爭和軍旅中被扭曲的人性,就是那必要被直視的殘破醜惡,兩者就構成了敘事的主體。但在這充滿死亡與醜陋的敘事中,卻有著許多的美麗詩意:赤裸而潔淨的身軀,簡單但意境非凡的空間(王永宏的舞台、Divel的燈光、李靜怡和許斌的影像、王明輝的音樂),美麗哀愁的詩篇,和對無辜生命的憐惜,換言之,也就是人的想像中最美的部分。在這樣的強烈對比反差中,劇場的魅力十足展現。
相對於這樣動人的美學呈現,創作者對戰爭和軍事體制的控訴、剖析、批判,卻有其不足之處:我們當然都知道軍隊的存在是荒謬的,戰爭是無人性的,對歷史失憶更是不可寬宥的,國家、忠誠、犧牲、正義這些觀念的本質與謬誤,更有被深刻檢驗之必要,只是,在這樣一個我們(包括創作者)無法接受,卻只能與之妥協共存的明亮世界裡,這些可貴的洞見,是否能幫助我們對當代戰爭與軍事體制的本質,有更尖銳直指核心的詰問?
劇終前,劇中角色民安說:「我害怕戰爭,打從心底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死。」只是,我們真的有必要害怕戰爭或死亡嗎?假設對掌權的統治階級來說,戰爭只是個用以鞏固既有政經結構的手段,以毀滅的威脅讓被統治者繼續各安其位,結果未卜的真槍實彈真有其必要嗎?這樣的質疑,不僅可以用於理解兩岸的對峙,甚至也可藉以檢視強權國家的戰略思考。再者,軍事體制在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發展軌跡,如藉「九一一」之名而發動的反恐戰爭,更說明了發生在他方/遠方的戰爭不僅不是壞事,更是一門好生意。Naomi Klein在《震撼主義:災難經濟的興起》書中,對黑水公司(Blackwater USA/Blackwater Worldwide)在伊拉克戰爭中所扮演角色的分析,就證明了因戰爭而生的龐大經濟利益,豈是政客和大資本家能輕言放棄的!
記憶之必要是否就在對記憶的辯證思考上?
所以,戰地金門仍是戰地,但也可以同時是觀光勝地,並且如劇中人所說:「島上那些冤魂們,也一個個變成了觀光景點的守護神啦!」只是,觀光的人們「卻沒有人會為了在這裡死了一個士兵而掉下一滴眼淚!」因為他們對戰爭的認知,已經和(過去的與當下的)戰爭的真實,有著如虛擬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換言之,八二三的記憶不僅遙遠,「兩小時內落彈達四萬餘發,是日落彈數更達五萬七千餘發」的景象,更可能被理解為驚人的壯麗奇觀(spectacle),那麼,批判反省的空間何在?不就在布希亞對波灣戰爭的詰問(波灣戰爭不曾發生)上?記憶之迫切必要,會不會也就在對記憶的辯證思考上?
因此,如果《黑洞3》能讓我們領悟:無須為這個近乎白痴化的世界,付出高貴生命去愛它,我們更要進一步勾勒出這個白痴化的歷程,和我們如何抗拒這樣的不可抗拒,如何反轉這樣的不可反轉!
孤單一人並不孤單,終有一天,所有的母親和母親的寶貝兒子都會醒來,一同高聲頌讚真正的愛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