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班學花臉的京劇明日之星到無法上台轉入幕後當「管事」,從完全浸潤京劇圈子到接觸現代劇場、回頭灌注戲曲新創生命,李小平的人生跌宕,更勝戲劇。他說話時,不平焦燥的神情,像是個青春反叛期的小男生,「前陣子我高一的兒子開始反叛期了,我才想到,我好像根本沒有青春反叛過。」李小平的青春期晚了點,他的戲既是創意,也是反叛,這一路從懷疑、抗拒到重生更是一個自我追尋的過程。
上海崑劇團《煙鎖宮樓》
2013/1/31 19: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25772568
2013 TIFA—國光劇團《水袖與胭脂》
2013/3/8~9 19:30
2013/3/9~10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人物小檔案
- 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研究所導演組碩士,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陸光劇校畢業。曾任陸光國劇隊、復興京劇團團員,為當代傳奇劇場創始團員。現為國光劇團專職導演,創作類型多樣,橫跨傳統與現代劇場之間。
- 傳統戲曲作品:新編京劇《三個人兒兩盞燈》、《金鎖記》、《狐仙故事》、《快雪時晴》、《孟小冬》、《百年戲樓》、《艷后與她的小丑們》;崑曲《梁山伯與祝英台》、《2012牡丹亭》;歌仔戲《莿桐花開》、《人間盜》。
- 現代劇場作品:民心劇場《武惡》、《非三岔口》;兒童音樂劇《睡美人》、《小紅帽》;古裝歌舞劇《歡喜鴛鴦樓》;音樂劇《梁祝》、《掰啦女孩》等。
- 第十五屆國家文藝獎得主。
李小平的左耳掛著一小粒耳環,戴著一個小毛帽,摘下後,是極有型的花白短髮。短髮是因為唱大花臉的需要,即便現在不唱了,他還是習慣相似的髮型。毛帽是怕冷,而這個看似健壯的身子,因為練戲,膝蓋壞了,整個脊椎歪了,只要天一冷,他的下半背便一路冰冷刺痛到腳底,非得貼滿暖暖包,都燒壞了皮膚,才能稍緩不適。耳上的耳環,則是他遲到的青春期。
他渾身像是都離不開京劇,四十九歲的他是台灣少數的傳統戲曲導演,明年一月與上海崑劇團的新編劇《煙鎖宮樓》將在台上演,三月有國光劇團的《水袖與胭脂》,不僅維持一定的產量,還注入現代精神,製作新編劇。二○一一年曾獲國家文藝獎。
家遭變故 生命轉入京劇行
然而,會入這一行,「就跟很多外省第二代一樣,家境不好,從小家裡聽戲,便順其自然進了小陸光。」他的父親原是軍醫,在台東開業,後因一場大水流走所有家當,包括醫生證照、地契,最後只能到玉里醫院以「技士」之名輔助醫院業務。「三歲時那場大水,我媽背著我逃出來……」李小平對母親的印象淡泊,因為這場大水,讓原本就患氣喘的她禁不起生活的折磨,在他六歲時便過世了。
一個大男人帶不動三個正在長大的孩子,九歲那年,李小平和二哥一起進了小陸光。在這之前,他對戲的認識,僅止於父親唱盤裡咿咿啊啊的聲調,逗長輩開心,他也會哼上幾句,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面試官見了我,捏捏我的四肢,問我幾個平常的問題,但要我做的動作總是比別人多一點,看待的眼神也不一樣,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了。」當年考試,三百多人應考,只錄取卅多人。
「那是一個怪的年代,京劇已經慢慢沒落了,但外在的榮景還在,送小孩來考試的家長多少還抱著明星夢,我們從小吃的健素糖、鈣片都是最好的……」這當然是事後之語了,九歲的他只知受苦練功,為什麼這麼吃得了苦?「因為退出要賠兩萬元,我知道怎麼也賠不起。」況且,他是老師們認可的「將才」,十歲便能登台,四周跑龍套的都是個頭比他高的學長。
不再能唱能翻 另外「打」出生路
十六歲開始,他青春期變聲,「有人變聲兩週聲音就回來了,這叫老天爺賞飯吃,但我不是,沒有調養的方式,只是硬唱、硬吼。」若不是從一開始就被老師們器重,也許這一跤不會跌得這麼重。同期變聲的男同學,並沒有像他有吃重的演出,所以就算變聲也沒太大影響,反倒是他:「我還是照常出去表演,台下都是阿兵哥,我在台上從一開始唱不上去,活生生唱到沒有聲音,那些阿兵哥笑啊鬧啊!」
彼時,他又摔傷了膝蓋,筋斗也翻得不好了,筋斗多翻個幾個便也就能多留住老師們的一些關愛眼神,他現在連這個也失去了。跟他同時進校的二哥,畢業後考上了軍校,他想遁這條路走,索性連練習場也不進了,就埋首念書:「我們劇校沒教理化,我還特地去買了理化參考書回來看。」
父親的那些叔伯朋友們習慣每週末下午開電視看「國劇」,偶而看見李小平這個「娃娃戲」登台,便興奮地相互走告,一位滿清皇族後裔看了李小平的表演,總是告訴他的父親:「這孩子是塊料,要叫他好好練。」所以,當李小平要離開劇校,父親只是壓低了身段求他:「再試試看吧,放棄了可惜。」他受不住父親這樣低聲請求,又回了劇校,把學科都丟在一旁,又進練習場了,既然是「三翻不如一打,三打不如一張口,三張口不如一唱角」,他唱、翻都不行,還剩「打」這一路了,他練起了「打把子」,耍大刀、槍棍,一路竟也成了同年裡最出色的一位。
老天爺試煉不斷 從台前轉幕後
老天爺不賞飯吃,他就自己找飯吃,只是老天爺不見得如此輕易就放過他。
廿七歲那年,他感冒未癒,時常覺得疲憊,直到呼吸時有細細的雜音,直到喘不過氣,急診送醫,才發現是氣喘。屋漏偏逢連夜雨,交往多年的女友提分手,對他說:「李小平,你難道一輩子就只是這樣嗎?」他的日子,每天進劇團練功,一年四季穿著相似的運動褲,一下班就回家,他的世界只有京劇,除此都沒了。
「那陣子,我朋友帶我去夜店,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有好多不一樣的事,但人家問我,你做哪行?我都支吾其詞,問你口條不錯嘛,我就瞎說,是做廣播,偶而配配音。我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這行了,因為生命中太多的挫折都來自這個。」愛與恨都是相伴而來,昔日那些小小的瘡疤,像是浮出水面的小水泡,咕嚕咕嚕開始在心裡沸騰起來……小陸光時理大光頭搭車,被人議論:「這孩子是不是被管訓出來的?」……沒有童年,只有練功,「因為處在這個圈子久了,沒和外界接觸,連話都說不好,只會一些北京式的油滑苛薄語言,和外人相處困難。」
他後來,在陸光裡當了武管事,這又是老天爺不給他路,他走到的另一條路。傳統戲班是演員中心,名角既是出資老闆,也是台上明星,手下有數名「管事」幫老闆挑選其他演員、掌管演出的各種執行安排,而武管事負責打鬥場面的編排。任武管事期間,他常看到六十幾歲的演員:「我廿幾歲,便看到六十歲的我自己,我知道環境一日不如一日,我真到六十歲,恐怕比我眼前這個老師兄還更不如,我不能守著舊有的一切一直到老,那會很慘。」
現代劇場啟發 不守成規執導多樣劇種
在這個時間前後,王小棣成立台灣第一個社區劇團「民心劇場」,李小平是創始成員,開始接觸西方劇場概念,「我重新去看過去習以為常的概念,把舞台的觀看角度,從演員本身,拉到舞台之外。」和外在的劇團碰撞出火花,他將電影鏡頭語言、劇場概念融入京劇編排,遭來部分批評:違背京劇傳統格律。
李小平難得有些怒意:「我九歲就練功,身上全是傷,每天倒立一個小時,就這樣長不高,我憑什麼讓京劇消失在我的創意裡。這種批評真是太廉價了!」他認為,京劇不像崑曲那樣知識分子取向,這個劇種是在回應大眾需求,「觀眾想看穿科打諢的,有,想看武打也有,觀眾要什麼,京劇就演什麼,很多人說梅蘭芳不會這樣這樣唱,但以梅蘭芳這樣靈活回應時代觀眾需要的藝術家,怎會墨守成規?你看過梅蘭芳的演出影帶嗎?那些華麗的機關布景,全都把江南的景色給具體化了。京劇的流派化、後人的劃地自限把路給走窄了。」
他不守成規,導京劇、崑曲,也做歌仔戲:「每個劇種都有相通之處,但也有不同的劇種特質,歌仔戲俚俗,演員曾問我,為什麼導歌仔戲不教身段?但這個俚俗的劇種,就是要表現得親切,情感真誠,一個外化的身段會顯得多餘,失去這個歌仔戲的精神。」
而傳統戲劇,尤其京劇的沒落,新世代人才的斷層,對他來說更是別番滋味:「很多演員的訓練、藝術視野不足,要我示範給他們看,他們才會『還你一半』。你要什麼,他也不知道怎麼給你。」他在新編劇總是加入許多新的概念,「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樣?如果演員夠撐得起來,我需要加這麼多新的戲劇勾子,吸引觀眾嗎?」
從懷疑到重生 一路反叛與自我追尋
他說話時,不平焦燥的神情,像是個青春反叛期的小男生,「前陣子我高一的兒子開始反叛期了,我才想到,我好像根本沒有青春反叛過。」一個身體條件受限的演員,不斷在舞台上找出路,做不同傳統的新編劇碼,李小平的青春期晚了點,他的戲既是創意,也是反叛,這一路從懷疑、抗拒到重生更是一個自我追尋的過程。
他排戲時脾氣不好,也在劇團的妻子若是知道他今天可能會罵人,便要他帶著四歲的小女兒一起出門:「只要一抱了女兒,氣就消了,不罵人了。」怎知,從小看排戲的女兒,有天回家,竟然也會哼上幾段,「我心慌了,我不想讓她學戲。」他太清楚這一路的苦,還惘惘不知明天的焦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