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戲劇節以封閉且獨立的空間特性,安排了十二場座談,營造了一種獨特的氛圍,企圖能引發無形的力量,對全球的戲劇界產生影響。
在本次對談中,雖然談到的只是美國劇場現況,但是回到台灣劇場生態面來看,關於政府補助機制的未來與困境、定幕劇商演模式的利弊,都可以從其中瞧出端倪。而對中國目前正急速發展的戲劇市場來說,中央所應扮演的角色,市場上白領劇、解壓劇未來可能發生的問題,也都隱隱指出部分癥結所在。
當然,藉著各個成功的藝術家現身說法,指出如何在面對劇場生態與藝術創作時的理念,更是本次對談的重點。本刊特地摘錄對談重點內容,以饗讀者。
主持人:賴聲川
對談人:羅伯特.布魯斯汀Robert Brustein(編劇、導演、教育家)
黃哲倫Henry Hwang(東尼獎得獎編劇)
對談摘錄:黎家齊
賴聲川(以下簡稱賴):我們談「現今美國劇場的概況」,希望以此帶出在今日世界裡應該如何做劇場,而且還要能夠在社會上產生真正的意義。當然,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黃哲倫(以下簡稱黃):有一句話說:「現在是最好的時光,同時也是最壞的時光」,我認為很符合當今的美國劇場。提起美國劇場,很多人閃過的第一個名詞是:百老匯。但它卻無法完整代表「美國劇場」。在經濟層面上,當下的百老匯是非常卓越的,甚至是最好的情況。
所以好的是,美國歌舞劇現在是最貼近美國大眾文化的時刻;壞消息是:百老匯其實是美國劇場非常非常小的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不重要的!在美國最好看也最精采的戲劇,其實是在非營利劇場,或者地方劇團。二、三十年前它們存在的目的,是百老匯的另外一種選擇,也就是說,這些劇場是為藝術、而非營利而存在的。可反觀今日,所有非營利劇場所做的努力,都是想要成為「百老匯」。所以我才認為當今是美國劇場是好的時代,同時是最壞的時代。
布魯斯汀(以下簡稱布):黃哲倫完全說清楚了我的立場。一九三○年代非營利性劇場運動相當興盛,它的歷史源自於羅斯福總統的時代,有個機構叫WPA,後來演變成聯邦政府在劇場的一個工作項目,主要目的是讓戲劇不只發生於美國某城市的某街道,而是在全美各處遍地開花。在當時,美國經濟低落,政府藉由此計畫讓藝術家、演員等重新找到工作。在政府補助經費之下,許多藝術工作者都受惠。這個聯邦戲劇計畫,讓劇場從紐約發散到全國各地。計畫持續了四年,最後被美國國會毀掉了,他們認為當中有共產黨存在,就此撤銷所有經費。
二次大戰後,一個新的「非營利性劇場運動」開始,它的目標與百老匯完全相反。百老匯是大眾的娛樂,目的在於為投資者賺錢;非營利劇場運動的目標,是希望創造劇場的藝術,讓觀眾欣賞一些市場上看不到的東西。可是,非營利性劇場運動仍無法單靠票房生存。幸運的是,美國國家文藝基金會及私人企業基金會開始投資、贊助這些非營利性劇場。回想起來這段時光,我感到十分有趣,那些代表著資本主義的私人企業家,如洛克斐勒、福特等,他們居然會投入資金在與資本主義理念完全相反的運動當中。一夕之間,演員、觀眾與劇團的關係、結構改變了。到百老匯看戲的是觀光客,而這些非營利劇團的觀眾,卻是每一個星期來到同一個劇場、看同一批演員,演出不同的劇碼。
你猜接著發生什麼事?政治又介入了劇場,再度破壞一個原本美好的地方。國會將劇場視為顛覆性的組織。但我認為,劇場本該如此——顛覆、大膽、前衛!所以政府大幅度地減少對劇場的補助,劇場的經濟支柱必須依靠票房收入。新的結構產生了:商業劇場和非營利劇場結合在一起。商業性劇場的製作人提供非營利、地方上的劇團資金,如果演出成功,便前進百老匯。於是,本來兩個完全不同目的與功能的劇場,變成了同一種東西。非營利劇團試圖發展為百老匯模式,在當地演出三、四週後,再搬到紐約於百老匯上演,原本在地方上的非營利劇團,成為百老匯「試演」新戲的所在。
賴:現在我們已經勾勒出當今美國劇場的輪廓、問題,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
黃:我完全同意布魯斯汀所言,現在美國劇場生態是出了問題。現在很多情況是:一個紐約人到地方上,和地方的劇團說:「試試看這齣戲會不會成功。」以我自己最新的戲《中式英語》Chinglish來說:我寫出來後,交給芝加哥一個劇場,同時,百老匯也有許多導演想要做這齣戲,便發展成:百老匯出錢、在芝加哥首演,若反應不錯就搬到百老匯。
問題是被選上搬至百老匯的戲,只有一種可能:他們認為它會賺錢。但是,身為一個藝術家,我們必須創作我們想說的、非說不可的。而且那些沒辦法成為商業劇場的戲劇,就不值得被創作嗎?對我來說,當今美國劇場存在更嚴重的問題:價值觀念的改變!你所做的一切,該如何定義它的價值?價值是否完全確立於金錢之上?
不以商業利益為前提的戲劇,照理來說會出現另外一種價值觀念,它能推動藝術前進。所以該怎麼轉化「金錢至上」的文化、價值觀,才是最迫切的問題。
賴:讓新觀念、新知識產生的大學學院來領導各方前進,與劇場、劇團攜手合作,或許是另外一條思路。布魯斯汀就是這整個模式的始作俑者,你有什麼想法?
布:謝謝黃哲倫開啟這個話題,這的確是問題所在,我是一個非常有理想的人,但理想常是難以實現的,理想存在的目的,是因為一旦理想存在以後,你便知道自己距離理想多遠。我在哈佛所做的「美國定目劇場」(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是第一個和百老匯簽約的團體,我的確是始作俑者!
因此我完全不反對在非營利劇場裡發展出來的戲劇,是有機會製作成營利性的商業演出。就像曾被四十五個劇場拒絕,可是後來在百老匯演出大受好評的《晚安,母親》Night Mother,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但是根據後來的經驗告訴我:如果你在發展、創作的過程中,已經有製作人暗中盤算這齣戲有沒有商業發展的可能性時,它便會開始影響這個作品,把這個作品推向營利的性質,而非藝術取向了。
賴:除了我們剛才提到戲劇當中的商業模式與藝術性質,我們現今也常說某某文化是高級的,某某是大眾低俗的,布魯斯汀你的看法是什麼?藝術有分高低貴賤嗎?
布:我認為今天我們時常用「精緻藝術」、「高級文化」這個詞,但我認為,這些「精緻的」、「高尚的」,卻無可避免來自於「大眾的」、「底層的」滋養與演化。貝克特寫出《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這部偉大的作品,但若沒有傳統的歌舞廳、通俗的娛樂刺激的話,他也不可能寫下這個劇本;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如果沒有那些平民生活的經驗,也無法寫出影響世人的作品;卓別林和基頓(Buster Keaton)這兩位被視為通俗娛樂的演員,到現在卻成為藝術史、電影史上的經典。
賴:曾有人問我,在創作時會不會思考它的經濟價值,會不會預先知道這個作品是否賺錢?(看黃哲倫)你寫了很多得獎又賣座的作品,你的看法呢?
黃:對我而言,我從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能達到很高的商業價值。《中式英語》被譽為很成功的喜劇作品,但我寫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它好笑,有些情境在創作時我認為很好笑,但我無法準確地抓住觀眾的笑點!作為一個劇作家,你只能忠實地寫出自己想寫的,觀眾喜歡與否,已經無法在你的掌控內了。
賴:這點我非常同意,在創作時,如果你決心要寫一個「成功」的作品,你絕對會失敗,同理,當你決意要寫一齣很「藝術」的作品,你也會失敗。你只能忠實地寫出心中想寫的東西。而關於「創作上的背叛」,我認為無論是在創作商業性的,或是藝術性質的作品時,只要你不誠懇、想要討好觀眾,那便是背叛,和作品的經濟價值、文化高低無關。
謝謝布魯斯汀及黃哲倫,讓我們在「小鎮對話」中,進行一場真正的對談,談些世界上真正重要的事情,和藝術、和生命,以及我們所熱愛的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