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歐陸的劇場導演楊.洛華茲,將在十月帶著尼德劇團的知名作品《伊莎蓓拉的房間》首度造訪台灣,為台灣觀眾呈現一場觀照人類歷史的表演視覺饗宴!本刊編輯趁七月時採訪2013亞維儂藝術節之便,專訪了亦在亞維儂演出新作《七十六號市集》的楊.洛華茲,請他一談對藝術與劇場創作的種種思考。
Q:你早年就讀美術學校,研讀繪畫,為何之後會選擇當一個劇場導演?美術的背景如何影響你的創作?
A:我想我直到現在仍舊是名藝術家。我以為,視覺藝術是帶領大眾進入劇場的絕佳媒介。劇場其實是危險的,它並不被認真看待。事實上,許多人把劇場當作娛樂,而非一種藝術形式。
藝術家常常必須處理大量媒材。而我,身為一個劇場工作者,對創作過程的興趣遠大過其結果。我企求的並非掌聲,那些看得見的都太表面、浮誇了。這樣的想法深深影響我對劇場的態度。對於視覺藝術和表演藝術,我都抱持相同的想法,即便我深諳視覺藝術是種「製造」(production),而劇場是種「再製」(reproduction),這兩者在本質上具有極大差異。我跟我的工作夥伴在諸多嘗試中企圖找到「製造」與「再製」的平衡點。這是視覺藝術如何影響我的劇場創作的明證。
Q:你的作品讓戲劇、歌唱、音樂、舞蹈和物件等彼此交融,你如何整合這些元素?可以談談你的工作方式嗎?
A:這一切終將指向「能量」。劇場是創作者與觀眾進行能量交流(exchange)的場域。如果沒有觀眾,就沒有所謂劇場的存在。不同的媒材如舞蹈、音樂、場景,或是燈光,都是一種能量的發揮。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曾說,一個舞台必須同時具備五種不同能量力場,才有辦法留住觀眾。是的,我把這句話當作圭臬,同時間保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元素於舞台之上,音樂,或舞蹈,或任何什麼其他東西。
而如你所知,我很懂素材(笑)。當我作畫或設計時,簡直如魚得水。我從未跟任何其他舞台設計師合作過,因為,我自己就有足夠能力擔綱設計工作。當我獨力工作時,我感到格外輕鬆、自在。這跟導演不同,舞台表演是種集體工作。我在寫作初期便已經讓出音樂的空間。我知道我為誰而寫。雖然我獨力寫作,但終於我還是會跟團隊進行討論,並且做出最後的決定。
Q:舞台上經常混雜著不同國籍、不同背景、說著不同語言的演員,這是否反映了比利時的多元/語文化?
A:我在最新作品《七十六號市集》中,用了來自九個不同國家的演員,這在構思初期便已經是創作目標。我強烈反對國家主義(Nationalism),國家主義已經屠殺太多生靈。藝術,應當是國際的(international)。無論你來自比利時,或台灣,或日本,或德國,你都當被視作一個獨立的人。你無需隱藏身分,反而應該因為身為比利時人,或台灣人,而覺得驕傲。身分,是天賦的禮物。我不以為任何人應該為國家挺身而出,甚或成為烈士。相反地,我們都應該為自己的國家而活,而為自己的國家而活的唯一路徑,便是比你的國家想得更遠。
Q:過去的訪問中,你曾提及馬奎斯與喬依斯是你喜歡的作家,他們如何影響你作品的敘事策略?
A:我不敢說我有多麼鍾愛馬奎斯,他跟喬伊斯太不一樣了,即使《百年孤寂》的確在我的作品當中有其影響。他們各自訴說了一個異常龐大的故事,對我來說,喬伊斯及他的意識流,相對重要多了。喬伊斯在《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中所使用的自動書寫(automatic writing),簡直傑作。每個人多少聽說過喬伊斯,多少知道《芬尼根守靈夜》,但似乎不曾有人真正讀完過它。喬伊斯的第一部作品其實很簡單、開放。從喬伊斯那兒,我學會用一個句子寫盡所有發生、意識流。如我跟你坐在這裡聊天的同時,我會顧及遠處那名侍水的服務生的腦子裡也閃過什麼念頭。
我不確定喬伊斯曾經在我作品當中留下什麼吉光片羽,但我確信,超文本(super-text)較之於文本,其實更具有表述能力。
Q:你常出現在自己的劇場作品中,為什麼?
A:其實我並不常演出自己的作品。當你登台時,你跟其他演員便處於平等的位置。所以當我覺得有必要跟演員們平起平坐時,我就會選擇親自登台演出,《伊莎蓓拉的房間》便是一例。《伊莎蓓拉的房間》講的是我的父親及整個家族的故事,所以我必須直接面對觀眾,我很高興參與演出。新作《七十六號市場》中,我在戲裡飾演一個吉他手。至於我彈得好不好呢?哈。
Q:《伊莎貝拉的房間》是「悲傷/快樂的臉」三部曲的首部曲,不僅拿下許多獎,至今也巡演不綴,談談這部作品之於你的意義?
A:我爸是一個醫生,但他閒暇時是業餘的民族學者。當他去世時,留給我近五千八百件的民族文物或考古文物。
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質疑過這個,這些文物幾乎是伴著我長大。當這些文物遺留給我時,我得決定如何處置它們。這其實是一個道德的問題,因為這些文物可能大多都是被歐洲人偷搶來的,被迫離開它們的原生父母,被帶到一個不是它歸屬的環境。很多不同的因素致使我為這些文物寫了一篇故事。
《伊莎貝拉的房間》是我第一次從事線性故事的創作,因為故事非常龐雜,且皆有所本,要應付如此大量的資訊,我便必須採取一個觀者相對容易理解的策略。
Q:這個作品的靈感來自你的父親,為什麼選擇以女性視角出發?
A:多虧了薇薇安.德.慕因克這位了不起的演員,我們才得以將這所有元素織就一起。薇薇安已經跟我合作超過十餘年,她是個無畏極限的女人,無論舞台規模,她總能夠輕易聚焦,駕輕就熟。
身為一個演員,她思考的是:我為什麼登台?我幹嘛演戲?薇薇安同時也是一個具有高度哲學思辯力的演員。雖然她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但她在舞台上所表現出的強大的存在感,在在讓人感受她的能量。
我當初的確是為了薇薇安才特地寫成這部劇本,並摒除任何一個重要的男性角色。既然這齣戲寫的就是家父,我決定藉此保持一定的疏離,讓薇薇安透過女性的觀點,話說從頭。
Q:除了自編自導的作品,你也執導莎士比亞的劇作,我們可否從這些戲中,看到你的靈感取材和永恆關注的議題?
A:所有事物都是我的靈感來源,世界、社會,或任何其他什麼東西。我是一塊海綿,我精於吸納。我跟社會保有相當緊密的聯繫,這對我來說相當重要。
莎士比亞在他身處的文藝復興時代,總是跟同一群演員合作。他替他們寫作,自己也參與演出,這跟我現在做的事情沒有不同。
當我導演莎士比亞時,我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我只是為他服務的一名僕人。但當我導演自己的作品時,我便化身那個藝術家。
「敬畏未知」,我會用這四個字來形容自己作品。此外,我也深信,沒有人類的存在,便無所謂美。又或者,因為人性,才有美的存在。這話聽起來是否有點過時?
Q:同時涉足視覺藝術和電影等領域,你覺得劇場最重要的核心,或說其不可取代性是什麼?
A:身為一個藝術家,我自然有我的社會責任。藝術家同時也是自由人、夢想家,並且身懷重任。一個人愈是自由,便必須負擔起更重的責任。他要能夠無畏地發聲。
我向來著迷於我無能立即理解的事物。如果我能夠馬上透悉某事,那它便不有趣了。
我戲裡常常呈現各式不同的矛盾,這說明了我為何熱愛生命。我也希望我的觀眾們能夠透過我的劇場及我所使用的媒材,了解到廿一世紀的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劇場。
我以為劇場是一個相當社會的媒體,畢竟非得有人進場,才會有戲劇演出。兩者缺一,便什麼都不是。另外,你也無法將劇場擺到市場上進行拍賣,如一幅畫或一尊雕像那般。
劇場,是自由思考的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