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赤鬼的三人又被大海沖回家鄉岸上,異己被自己消化,海的對面消失,只剩下笨蛋獨坐岸邊,感覺吸一口氣,海的對面就更接近海這邊,吐一口氣,海的對面就回到海面上。所以海的對面就在我們的身體裡,外來者就困在我們的體內,而劇場應該是他得到釋放的地方。
臺北藝術節 EX-亞洲劇團《赤鬼》
8/16~18 台北 水源劇場
騙子想把笨蛋的妹妹。「你幫我說句話啊,她是你妹妹吧。」「欸,妳就乖乖讓他上吧。」「不是這樣吧!」「那到底是怎樣,你不是想上她嗎?」「我只是想讓你妹妹敞開心扉啊。」「心扉是指大腿嗎?」野田秀樹的劇本《赤鬼》就像這樣,對白如漫才,騙子和笨蛋這對角色組合亦然,一個是愛講大道理講到幾乎愛上了自己,另一個總是在問狀況外的問題,於是觀眾笑了,明白他對自己的愛情沒什麼道理。不過,野田的野心比搞笑更大:他要寫只有漫才能演的戲,只有笑話能說的故事。說故事和說笑話兩件事都不容易,EX-亞洲劇團卻同時說出了笑話的明快,和故事的餘韻。
快到來不及笑 變到來不及演
看過魚蹦興業的朋友都知道,漫才不慢,甚至快到你來不及笑,轉化成《赤鬼》裡的戲劇節奏,就是妹妹才剛獲救便自殺了,大家還一臉錯愕笨蛋就開始講赤鬼的故事了,赤鬼才剛嚇到村民就待上半年了,騙子才剛出賣赤鬼就載著赤鬼出航去海的對面了,總之,情節必須跑在觀眾的理解前面。「演快」還不夠,劇本又做了一人分飾多角的設定,要演員「演變」,於是,保護赤鬼的妹妹一轉身就變成圍剿赤鬼的長老,笨蛋變成大法官,騙子變愚婦,彷彿每個角色都分裂出另一個和自己唱反調的角色,和自己說漫才。但是快速變換之下,一個問題卻愈來愈清晰:既然每個人都可以分裂再分裂,一群人又哪來的共同體呢?
這個問題能在大笑的觀眾心中逐漸成形,證明導演快得不失狠準,演員變得乾淨俐落。但我覺得真正出色的地方,反而是當演員表現出這樣變來變去實在很累,有時候還會來不及。這一來不及,表示故事進展真是快到一個地步,連演員都落在角色後面,等於是用減速來加速,用表演的笨拙反襯出劇本之精巧。同樣的,演員也能在超級變變變之餘,放棄炫技,把角色走深,例如妹妹最終發現自己在海上漂流時,吃的魚翅都是赤鬼的肉,因而崩潰自殺的前一刻。崩潰很難演,因為平時的情緒是自我的表達,但崩潰是自我的毀滅,所以那女人口口聲聲「我吃了,我也活下來了」,潛台詞卻是「我應該去死」。演員用忍住的哭聲說這句話,同時表達了她為赤鬼的死悲傷落淚,更為自己吃了他悲憤得哭不出來。
漫才精神的共同體
討論這齣戲的問題前,我想先回到漫才。思想家鶴見俊輔曾說,漫才的可貴,在於它是方言、習慣、價值觀互相迥異的二人組,展現的不是同心協力,而是溝通的沒效率,但正因為很難溝通,反倒永遠有話可說,所以是創造性的不配合主義。鶴見據此宣揚,在這片外來者和在地人混居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應該秉持著漫才精神,我們才能以不同化彼此的差異為前提生活在一起。
如果漫才精神就是《赤鬼》的精神,我們得問,舞台上那個從語言到價值觀都和村民迥異的赤鬼,有沒有表現出無法同化的異質性?可惜沒有。那麼,那女人跟他的磨合和默契,村民對他的獵殺和獵奇,就不成立了。這部分,導演和演員都有責任:導演選一位日本演員演赤鬼,突顯他的日本口音和舞蹈動作,在哈日或仇日都退燒的台灣,實在不是明智的策略;演員演的是赤鬼,結果火紅鬼魅的只有那一身妖僧般的袈裟,他的行為舉止都像卡通裡的摩登原始人。
其實,看戲時我也納悶,問題到底是對赤鬼的詮釋,還是《赤鬼》的劇本?比如大家嚮往的「海的對面」,在全球化導致兩岸三通、全球暖化導致海平面上漲的今天,聽起來特別虛假。但是戲到最後,我發現野田同感困惑,所以吃掉赤鬼的三人又被大海沖回家鄉岸上,異己被自己消化,海的對面消失,只剩下笨蛋獨坐岸邊,感覺吸一口氣,海的對面就更接近海這邊,吐一口氣,海的對面就回到海面上。所以海的對面就在我們的身體裡,外來者就困在我們的體內,而劇場應該是他得到釋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