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創作者埋首個體的感覺世界,仍無法不為集體狀態所包覆網羅。但資訊滿載的一代,已難以囫圇吞嚥任何偉大意義的強力灌輸,而總東張西望,總是對無所不在瀰漫於周身的才感到真實。新的感覺結構召喚著新的創作能量,雲門2的新身體語彙雖不是一躍而出,至少是慢慢地浮顯當中。
雲門2春鬥(春鬥主場)
4/17~20 台北 新舞台
今年「雲門2」的春鬥主場由三位新世代編舞家:鄭宗龍、黃翊、布拉瑞揚,與「雲門2」的年輕舞者,主創三個作品:《杜連魁》、《浮動的房間》、《Yaangad.椏幹》,試圖脫離林懷民肢體風格的影子,呈顯當代新的身體語彙。論其成敗還言之過早,但從中隱隱浮顯殊異於上個世代的「感覺邏輯」。
廿年前林懷民《流浪者之歌》的文宣寫著:「流浪者的雙足宛如鮮花,他的靈魂成長,修得正果;浪跡天涯的疲憊洗去他的罪惡。」流浪成為一卷個人史詩,一個儀式動作,隨金黃稻穗滾落塵揚而蔓延為一首民族歌謠。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雖也旅行,也浪跡亞洲各地,可是用語相對平實而貼身:《在路上》。身體在路上,感覺隨境而變,一路拾掇,不特標舉「流浪者」的身分,也不在意是否完構成詩歌;我就是我,而我,正在感覺著……
《杜連魁》貼身體感新感受
《杜連魁》延續《在路上》的身體結構語彙,取材自王爾德(Oscar Wilde)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名稱卻用了一九七七年出版、王大閎翻譯的《杜連魁》,這一轉譯實已暗示出作者文化混血的身分與趣味所在:英語說書的聲波與台灣街景交錯;西方現代舞與北管扮仙身體的拼貼;學院與市井的身形雜揉。這種種混亂交錯不僅僅是主體論述,更為一種實體感受。論述總是企圖直指核心,而感受的重點卻在表面即是意義。
整支舞以《杜連魁》的英語敘事為背景聲音,動作也與其敘事有著若即若離的連結。然而匠心獨具之處並非敘事奧義或譬喻,與肢體構成了什麼深刻的辯證或對位;而是那敘事者的聲音的快慢高低質感,取代音樂,鋪墊了舞蹈的整體聽覺。
同樣地,取代了黃金稻穗自頂灌洩,《杜連魁》裡是油油黑墨瀑布般淋頭而下;廿年前昂頭領受的光頭僧侶,變成披髮覆斗篷的垂頸女舞者。愈來愈狼狽不堪的身形,似乎影射出賣靈魂換取永恆青春美貌的主角格雷,在畫像中愈來愈老醜虛弱的真實自我。實際上這個始終屹立台邊的側寫形象,強度大不如林懷民流浪者之靚亮奪目,然而一陣陣類似洗髮液的化學香料從台前傳來,在觀眾席久久不散,對我來說,嗅覺渲染力超過視覺表現,正是貼身體感代替意義體現的新感覺邏輯。
《浮動的房間》如同電影情節停格
「體感」取代「體現」的感受傾向,在第二支舞《浮動的房間》中表現得更為貫徹而不露拼貼痕跡。編舞者在此拋棄標準的「舞蹈身體語彙」,讓身體節制地配合情緒和敘事氛圍而動作,使每個畫面都處理得很像電影情節的停格,停格點是當代年輕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激情、慾望、齟齬、情感暴力場面,大人和小孩之間的牽掛、寂寞、強弱懸殊和無能為力,一幕一幕猶如發生在無形房間中的生活場景。在顧爾德(Glenn Gould)彈奏的巴赫《D小調鋼琴協奏曲》琴聲中,卻又反向拉出反芻默想的距離。
在我眼中,這作品仍十足是舞蹈而非戲劇的,原因不在它的敘事斷碎,而是以身體裁斷空間、定義空間的方式,依舊是非常舞蹈的定義。它的戲劇性張力絕對不在舞者表情及動作,而在身體的形狀和量感雕塑。從個體到群體,以人體測繪出情感的濃稠與疏散,以體量的變化凝寫情感風景。燈光簡潔地削著舞者身形落下,也協助強調出身體在空間的動態,方是這場「敘事」的主角。
這舞作從燈光、服裝、道具、肢體動作,都呼應著舞台上關於「量」的書寫。一條老式黑色電話機的纜線從台外連入,由小而大的振幅在空氣中掃出聲音的形狀;一盞懸吊的燈泡擺盪,搖曳出寂寞的光圈幅員。衣服在皮膚上的層層包覆到剝除,賦形出男女面對愛情自我暴露的深淺;成人與孩子的落差,實現在衣服的尺寸上。情感空間的擁擠或荒寂,體現在舞者們身體的湧動,如潮汐般圍堆而又隨時可以消散於無形。種種身體和物件在空間中的量變,廓繪出一種感覺的呼吸和節奏。
有人說,這裡描寫的不是什麼深刻的情感,是發生在每個人生活裡的瑣屑、微小,甚或不堪。然而我卻覺得,這種淺層的感覺布滿了生活,浮漾、瀰漫、充滿,或許早已取代了所謂的感情。或可說這不是描寫情感深淺的作品,但卻頗精準表達出感覺/感情的形體和質量。
《Yaangad.椏幹》追索族群生命
相對來說,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的《Yaangad.椏幹》就走回了追索生命(Yaangad是卑南語「生命」的意思)意義的大敘事。卑南歌手桑布伊的歌聲很美,一開口就讓靈魂找到回家的路。陳主惠現場演奏的大提琴很美,音高與人聲相仿聽起來相當溫潤暖心。黃褐色泥土一圈圈圍成丘塚,中央一截枯木,部落祭壇般的形象很清晰;穿著黑色現代服裝的男男女女,象徵在都會資本機制中無根飄泊的族人很鮮明;他們身體痙攣、抽搐、上下晃動,彷彿單調的機械頻率,在倒下又起身時,揚起一片粉塵,沾得一身泥濘。所有的符號都到位,敘事也還算完整,但是,這樣的主調卻像另一個版本的族群之歌;它仍然繼承雲門第一代的懸念、失落、憂鬱,而讓意義化為象徵符號,並以身體寫下那符號形狀的手法,也令人感到似曾相識。
當然國族情境某種膠著狀態是持續的現實,困惑從未間斷。即使創作者埋首個體的感覺世界,仍無法不為集體狀態所包覆網羅。但資訊滿載的一代,已難以囫圇吞嚥任何偉大意義的強力灌輸,而總東張西望,總是對無所不在瀰漫於周身的才感到真實。新的感覺結構召喚著新的創作能量,雲門2的新身體語彙雖不是一躍而出,至少是慢慢地浮顯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