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曾經是許多台灣學子的共同記憶:深夜時分,扭開收音機,傳出主持人低沉嗓音,故事,就這樣開始……當年打造多個膾炙人口廣播劇節目的李若梅,從播音員開始紮實地練就一「口」好功夫,當年火紅的「午夜奇譚」節目,靠著引人入勝的氣氛、天馬行空的故事、峰迴路轉的情境、面面俱到的細節,直至今日仍為不少聽眾細數懷念……
一九八八年,中國廣播公司開始製播一個新的常態性廣播劇,每天深夜十二點十分,整點新聞結束後,他們講述故事、用聲音表演,帶領觀眾進入名為「午夜奇譚」的異世界。不只司馬中原的鬼話連篇、彙集古今中外鄉野奇聞的傳奇劇場,還有亞森.羅蘋、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原版小說早已絕跡的賈氏妙探奇案,甚至改編日本及西洋推理名作,成了獨特的廣播劇版本。
午夜時分,廣播人的熱血相伴
那是沒有廿四小時電視頻道的年代,每到深夜,老三台只剩檢驗圖可看,根據當年《遠見》雜誌的報導,午夜時分是廣播電台的黃金時段:楚雲的「迴旋曲」、李季準的「感性時間」,連李國修也現聲「那一夜我們說聊齋」。而「午夜奇譚」就在這百家爭鳴的時間,靠著引人入勝的氣氛、天馬行空的故事、峰迴路轉的情境、面面俱到的細節,虜獲小眾芳心、瞄準大眾奇趣,直至今日仍為不少聽者細數懷念,也是中廣電台連年重播的寶貴資源。現在你仍能打開收音機(或是可以接收廣播頻道的App),在相同時段,重溫當年團隊的心血結晶。
然而一切早已物換星移,那間引領聽眾跨越時空、穿梭各界的錄音室在易主後移作他用;長年製播各式節目演出的中廣公司,也曾因資料庫存空間不足,使李若梅這樣的資深廣播劇演員與導播們,必須自行於清單上撿選、劃去曾苦心製作的演出錄音,這麼一揮筆,從此銷燬無存。「我怎麼想得到,才四十八歲就從中廣退休了。」李若梅感嘆但不覺遺憾,她轉而投身傳媒企業的教育訓練、應邀參與《國語日報》的正音講座,她對生命、對廣播、對戲劇、對口語傳達充滿源源不絕的熱情;她對自己、對播音、對表演、對聲音教學有著毫不馬虎的要求標準。她說在廣播劇裡扮鬼、說鬼故事其實與演出任何人物、講述其他故事沒什麼不同之處,全靠她多年腳踏實地的從業經驗,鉅細靡遺、毫不鬆懈的自我訓練,卸下包袱、用盡全力以她自稱「不要臉」的表演方式,讓每項工作、每個角色都能盡善盡美。
堅持不懈,以經驗積累表演實力
「我到五歲才第一次看電視,那是個媒體不發達的時代,收音機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李若梅還依稀記得,孩提時期每到晚上八點,守著收音機聽廣播劇的情景,「《紅樓夢》啊、《鎖麟囊》啊,那些感人肺腑的忠孝節義故事,從小就深植我心。後來發現原來大家都在聽,廣播所能匯聚的力量是很驚人的,它妙就妙在你會去幻化那些聽到的聲音角色,」並隨著它的內容游思妄想,有多少人聽著故事,就有多少想像,「聽著故事哭、聽著故事笑,一開始就是被這個吸引了,我想要進到那個箱子裡。」
從小立志要進廣播界,「我的志願」每次都寫播音員,李若梅畢業後先進入光華廣播電台,之後又考進中央廣播電台,開始了播音員的艱辛旅程:「一進去他們就告訴我,妳的播音速度要放慢,一分鐘一百六十個字,這是他們的標準。平常我們以自然的速度播報,一分鐘大約兩百到兩百五十字,這是聽起來比較舒服輕鬆的狀態,中央廣播電台的感覺卻是又冷又硬。」要符合這樣的標準,嘴裡發出每個字都得鏗鏘有力、正氣凜然,「聽起來會有點恐怖,但是這個時期對我的養成很重要,它讓我每個字的音準練得非常到位,我講話不能快、也快不起來,於是每一個字都要發得很完整。」
李若梅就照這樣的慢速,以字字精準確實、近乎練兵刺槍的軍事態度,在央廣待了三年。除了紮實清晰的咬字方式,「聲」為國家的播報員、「身」負心戰喊話的重責大任,還得異常小心,千萬不能唸錯字。而後她以優異成績考進中廣公司,也常得面對臨時收稿、即刻播音的狀況,「那時候可沒有細明體、標楷體,稿子都是記者手寫影印送來的,每個都是龍飛鳳舞、活潑奔放。播個新聞最怕把『中央』跟『中共』兩個字認錯,寫起來很像,也永遠在報這兩個字,說錯就完了。那就是一種激勵,鞭策你不能錯,要不停的充實、強化自己。」
同時也得將播音速度調回較親民、悅耳的風格,如何快慢自如、變換調整,也讓李若梅吃足苦頭,「在中廣待了六個月,有一天播完新聞還沾沾自喜今天沒有吃螺絲,從播音室走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就聽見有人說:『那個李若梅喔,有中央味。』都半年了,還被人這樣說,那是無比的羞辱,真是丟臉死了。我就回家開始一直練、一直唸,生氣不如爭氣,反覆地錄下來給自己聽,錄壞了十四部收錄音機。」這些歷練、許多困難,就這樣積累成了經驗。那時候沒有訓練課程,連如何用丹田發聲,只能靠前輩隨口一句「提肛縮腹」自我練成;身為播音員還得參與政府黨國會議,使命艱難,也練就了即使緊張、不能怯場,隨機應變、不得有誤的超強實力。而後,專司播報新聞的李若梅,終於開始參與廣播劇的錄製,以上種種即成了她的滿身本領。
專注完美,盡力「玩」成小細節
「我們沒上什麼表演課程,就是一路聽前輩、看前輩怎麼演,他們太棒了!像是崔小萍那個年代,完全就是廣播劇的盛世。」一開始踏入錄音室,當然也只能現個聲、答個腔,「先演婢女丫環,說一句:『是的,小姐。』『好,我知道了。』就高興得要死。後來台詞愈來愈多,最後發現自己變成那個從頭到尾最忙的人,又要哭又要笑、又要大吼又要叫,我知道自己真的邊演邊進步了,一點都不會累、樂在其中,這本來就是我的興趣嘛!」平常就愛看戲、聽故事的李若梅終於一頭栽進了自小嚮往的世界,成了小箱子裡那個曠世美女,「我可以從五歲演到九十五歲,用聲音詮釋人們腦中的各種人物,歷史上那些美人角色,我都能詮釋到位。後來別人找我去演講,對我的長相都有美人的想像,我都會先跟他們說:其實相見不如不見!」她自嘲地說。
「我有自信可以演,因為我不要臉。學語言必須不要臉,演戲也不能糾結,做什麼都要做得到位(也到味),不能有包袱,我就是要把這個角色完全呈現出來。」即使離開了廣播劇錄音室,在外演講、指導學生,李若梅也不吝示範分享聲音表情的無限可能,「我要讓大家知道,人的聲帶多有彈性。」用聲音「玩」出角色的樣子,首先要放得開,在司馬中原的〈血光娘子廟〉故事裡,她飾演一個平時化為平民婦人、待村裡有產婦臨盆時,抓準時機害死孕婦以求投胎轉世的厲鬼。少了舞台光影的視覺特效,就算有後製輔助,演繹起來還全憑個人想像與表演功力,一場符咒被人藏匿的戲,「她本來是個靈牙俐齒的婦人,苦苦哀求對方歸還物品,等到後來心急了,鬼樣也慢慢顯現。」要從高亢纖細的聲音,變為比較低沉、好似男子的怪音,或是淒厲攝人的笑聲、語帶威脅的恐嚇,以及最後錯失良機的崩潰悲鳴,重又回復女子樣貌。過程中也要自製女鬼耍弄妖術、使用利爪的鬼吼嚎叫,如此為基底、搭配後製音效,要做到讓人以耳聆聽,卻能寒徹心脾。
再者,廣播劇全靠聽者想像、在腦中建構場景空間、人物樣態,沒有字幕、沒有畫面,「所以你第一時間就要表達得非常真切,不能有錯,聽眾沒辦法倒帶;你也要鉅細靡遺地把他們需要的背景資訊都形容出來,不能讓人有一絲狐疑,當下就要清楚明白。當他聽不懂的時候,或是聽到錯的部分,就會停下來思考,這麼一停,他就錯過現在的內容了,也不能暫停,錯過了可能就聽不懂了,聽不懂他就不聽了。」於是,以往擔任播音員的磨練,在廣播劇演員李若梅身上成了寶貴的能力:那十四部壞了的錄音機,讓她自在掌握陳述資訊的速度變換;完整的發音,能使觀眾瞬間理解劇本裡的每個字彙;精確的用詞,不能存在任何傳達的失誤,也養成了她字字計較、力求完美的嚴謹態度。
聲音回憶,那些年我們一起聽的故事
後來李若梅做了導播,也製作演出如《雍正王朝》、《人間四月天》等經典劇集的廣播劇版本。她說戲養人、人養戲,有好的劇本才養出好的演員、有好的演員才會做出好的戲。她也說廣播是個沒落的產業,然而直到今天,仍有人默默守在收音機前,只為再次聆聽記憶中的那些故事。他們有時提起,若能像英國國家廣播電台BBC那般,播放過後將音檔上網、限時收聽,聚累聽眾同好絕不是問題;或許哪天也可效訪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NPR那般,節目與廣播劇或開設獨立網站,或有Podcast頻道、專屬App,供世界大眾線上收聽或付費下載。
李若梅說「午夜奇譚」只是她多年廣播生涯的某個階段,現在她走出播音室,遇見了不少由衷希望提昇口語表達能力的社會人士,「現在很多行業都很看重說故事的能力,如何把這個品牌的故事傳達出來。說故事太重要了!聲音表情也太重要了。你要怎麼把故事說好、說得引人入勝、有頭有尾、有感情,讓人想一聽再聽,還是需要持續培養說故事的能力。」那個每日午夜播放的廣播劇系列,或許正如她兒時守在收音機前所受的啟迪那般,成了漣漪,不停擴散至每個聽眾的心中耳裡。有鬼故事、有好故事,懸疑或感人,牽動著他們的每條神經,構成了無限的想像與創意,也因而明白聽故事的喜悅,以及故事所帶來的美妙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