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村上春樹,黎海寧編作了《PLAZA X與異變街道》,讓她一脚踏入時間的洪流,切割交織的空間,試圖剖析意識的深層,挖掘一些最基本、最簡單,而事實又一直深埋在我們心底,像謎一樣的問題。
幕起,深遠的舞台後方,光線幽幽地射入,晦暗中隱約可見,那光投影在皓白的冰上,柔和漸次地擴散,彷若一層薄膜──封閉著意識深層的薄膜,圈限著一個深灰色的人影,他緩慢前行,越過黑與白的舞台交界──或許是那意識與潛意識、夢與現實、存在與不存在、完全與不完全的臨界,然後再度消失於前方的黑暗中。遠處冰地上,燈光倏地明亮,點般的人形開始滑動,聲音流進:「時間是什麼?時間不是連貫的,......。」(Alan Lightman Ein-stein's Dreams)
這是我們熟悉的香港編舞家黎海寧即將在三月十至十二日於香港藝術節所呈現的作品《PLAZA X 與異變街道》裡開始的場景。是繼一九九九年五月她爲雲門編排《太陽懸止時》、六月爲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編作的環境藝術作品《夏至》之後,又一最新力作。此次,黎海寧不再探索靈魂,卻一脚踏入時間的洪流,切割交織的空間,試圖剖析意識的深層,挖掘一些最基本、最簡單,而事實又一直深埋在我們心底,像謎一樣的問題。
演譯村上春樹的二重結構
黎海寧說:「村上春樹的作品是這次創作靈感的來源之一。」凡是看過村上作品的讀者,相信對於他時常呈現兩個對照主題的鋪排手法相當熟悉,像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有著雙線平行交錯的兩個世界、兩個時空。黎海寧將這種村上春樹式二重思考的結構,發揮得更是淋漓盡致。
多次參與黎海寧舞蹈作品的經驗發現,她的舞蹈整體所呈現的,並非只是單純的事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她對於內在的挖掘。在創作的過程中,肢體動作已包含了情緒意義,如果舞者只純粹去解析,並成功而無誤地達成動作的完美,那是不夠全面的,必須找出角色的內心與動機,才能掌握動作的力量與質地,進而呈現出其舞蹈的涵意。因此,事物的內在層次,往往藉由不同手法的舞蹈編排,而展露其最貼近人心的悸動。
道具的運用,亦是她傳達舞蹈思維的重要符號,道具本身常有比其外在更豐富的隱射意義:例如《隱形城市》裡的皮箱可能是旅行者背負的行囊,但在此次《PLAZA X與異變街道》裡即成爲裝滿奇蹟與魔幻的箱子;又或是出走的人,過往冰封的記憶:
皮箱裡沒有任何可讓人感覺出那擁有者的人格和生活,只有各個時代必然產生的沒有名字像殘渣似的東西。
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舞台空間的切割是《PLAZA X與異變街道》中表露意識與時間上不同狀態的重要形式。此次演出的場地「葵靑劇院」啓用於一九九九年十月,爲香港最新的劇院,其前、後、兩側舞台皆相當深廣。
如同黎海寧所說:「這次並不需要一個實體的佈景設計,(如作品《創世紀》中用實景去增添舞蹈的意象),而是利用舞台本身的變化來表達空間與廣場的感覺。廣場,可以是抽象的,它不僅是我們認知上廣場的模樣,也代表人內心的一個空間,甚或是某些夢與回憶寄存的地方。是以我邀請了經驗豐富的舞台設計何應豐一起合作,充份利用燈光與舞台,以最大的可能去塑造這種虛與實交錯的景觀。」
冰上廣場,眞實與虛幻的交疊處
然而最令人驚奇與期待的,是整個諾大的後舞台竟搖身變爲一座可移動的冰世界,舞者穿著滑冰鞋旋舞其上,與前舞台形成一個絕然的對比。
在冰的廣場上,意味著另一個空間與時間的狀態:冰上的速度與動作方式和一般正常的地面不同,因此時間並非用你以爲的方式進行,空間並非用你認知的方法存在;它也許是凝固、也許是傾斜的:
因爲一切都是不自然而歪斜的,所以一切都能吻合地整合成一體。
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冰上的空間及所有的存在是抽象的表徵,投射著內心與潛意識的世界,而前舞台的空間,卻充滿眞實,是以舞蹈在現實與非現實中流動;宛如人的內心思維,在眞實與夢想的時空中滑行。黎海寧曾說過:書本、生活、電影、繪畫與音樂,是她創作靈感的泉源。而此次作品也許提供了一個更自如的空間,讓她將電影中意識流與蒙太奇等手法,運用於舞蹈中。
後方冰舞台是虛幻的時空;相對的,前方的舞台即是一個充滿人性與情慾的世界。廣場,是開放給公衆的地方,人們帶著自己的故事走進這個空間,並於內發酵、擴散、變化,宛如細胞分裂般衍生出一個又一個故事。人與廣場相附依存,於是廣場的生命得以延續,並被賦予不同的容顏;亦有些廣場,因著它本身的壯大美麗而早已擁有獨特的個性與存在的意義,人的出現只是一個點的切入,他們與廣場間的聯繫是平行疏離的。或許只有慶典、儀式及遊行,才可放大人與廣場間共生的必要。
廣場,也可視爲一個抽象的空間。它可以是內心的世界,可以是歷史時間的痕跡。人生有百態,廣場亦有各種風貌。作品名稱裡的「X」意謂著許多未知與意想不到的可能;「X」挑逗著我們探索的蠢動。
在《PLAZA X與異變街道》中,「太極」是其中一個舞蹈元素,然而黎海寧想呈現的並非淸早於廣場裡耍太極的單一層面。在與她工作的過程中,「太極」被停頓、放大,於是本應綿延不斷的形式,完全地異變與切割,同時與開場採用的Einstein's Dreams的文本相互呼應(時間是什麼?時間不是連貫的,……。)舞蹈結合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成了時間樂譜上的音符。
也許,有些觀看過林懷民的《流浪者之歌》、《水月》及曹誠淵的《逍遙遊》的人會質疑它們之間的差異?然而,太極本身的律動與氣動,精細之處,蘊含了無限廣博的可能,無論採擷其形內或形外,都可形之於舞、動之於體。《流浪者之歌》裡太極的氣韻可以是動作的方式;在《水月》中,太極也許是肢體的本源;在《逍遙遊》太極成爲舞蹈的闡義……。一極生二儀,二儀生四象。元素雷同,但黎海寧的太極將是那一種儀與象?在我們以爲可能極限的境外,又如何柳暗花明被她再發展出另一個可能?就讓我們引頸期待這個新的桃花源。
探戈的舞段亦是作品中另一極具感染力的部分,它由一個帶著皮箱販賣奇蹟的角色帶出:箱子打開,神秘的景象在廣場的一角發生,這是你我都期待的魔幻。探戈的音樂煽動著細胞的情緒,人與人之間充滿試探、撫慰與纏綿;街道的空氣瀰漫著冷漠、歡愉、孤寂和熱情的味道──那是我們生命的滋味。
時間與空間、內在與外在,這樣相對相生的關係是整個作品的企圖,同時顯示在舞蹈的角色裡。
多次代表台灣參加世界冬季奧運的溜冰選手劉中達,將貫連整支舞蹈。他成爲時間的符號,又或是意識與夢境的層次;也許是人的內心世界,也許是廣場的生命。他代表永遠的存在,卻又是一個超越現實的個體,他翱翔於抽象的時空,反映著我們思維的深處:
如果我可以解凍封固的心,那或許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
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雖然在〈冰封的世界〉、在〈影子廣場〉等段落裡,你可能找得到「讀夢者」,然而這究竟是你?是我?抑或是黎海寧的夢境?到底誰在解析誰的夢?眞實的自我究竟存在於那個世界?謎一樣的疑問,就留待三月讓我們一起與黎海寧尋找答案。
文字|吳易珊 香港城市當代舞團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