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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實驗教室》所作的便是個體的自我反省,從自我叩問:「為什麼自己本身會走入劇場?」為出發,終以「認識自我」為依歸。(張震洲 攝 國家兩廳院 提供 )
戲劇

蘭陵傳奇,四十年的當代意義

評蘭陵劇坊《演員實驗教室》

蘭陵重演《演員實驗教室》置放於當代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至今蘭陵所薪傳到第二代或其他年輕的劇場工作者,他們與蘭陵之間的連結亦是為何?這裡就不免質疑《演員實驗教室》為何要選在國家戲劇院偌大的舞台,猶以兩邊黑幕隔成像排練教室的空間與出入口,嚴重阻隔兩側觀眾觀看的視角,實驗劇場小而美,更可拉近觀眾的距離,不是更符合當年實驗的精神?

蘭陵重演《演員實驗教室》置放於當代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至今蘭陵所薪傳到第二代或其他年輕的劇場工作者,他們與蘭陵之間的連結亦是為何?這裡就不免質疑《演員實驗教室》為何要選在國家戲劇院偌大的舞台,猶以兩邊黑幕隔成像排練教室的空間與出入口,嚴重阻隔兩側觀眾觀看的視角,實驗劇場小而美,更可拉近觀眾的距離,不是更符合當年實驗的精神?

蘭陵劇坊《演員實驗教室》

5/4  台北 國家戲劇院

時間是最厲害的導演,彷彿才一眨眼,二○○九年「蘭陵30」在國家戲劇院重演《新荷珠新配》,李國修頂著嶄新的妝髮造型,重新扮演趙旺,啷啷噹噹配合鑼鼓點站上舞台。二○一八年「蘭陵40」,再次搬演李國修在李中紀錄片《蘭陵劇坊》中,語氣真摯迫切說《演員實驗教室》是除了《荷珠新配》,最能代表蘭陵的戲碼。但故人已逝,李國修於一三年去世,四十年的舞台已再也見不到李國修的身影,卻仿若他一直都在,冥冥之中促使這齣戲的重演,亦如金士傑在節目單內導演的話:「欠你的。」對於李國修銘感於心,在記者會上憶起故人,也不禁哽咽。

回顧過往年月,再一次「認識自己」、面對生命

為何是一九八三年以集體創作的《演員實驗教室》為蘭陵劇坊的代表作?時空必須重溯回到八○年代,金士傑已於一九七八年自周渝的手中接下「耕莘實驗劇團」,一九八○年正式改名為「蘭陵劇坊」,接著同年以《包袱》、《荷珠新配》參加第一屆「實驗劇展」,八三年「實驗劇展」已進入第四屆,那年蘭陵在實驗劇展所推出的戲碼為《貓的天堂》、《冷板凳》;同屆還有李光弼導演,以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學生所組成「華岡劇團」,演出集體創作成長故事的《當西風走過》;另外,文大戲劇系影劇組學生蔡明亮、王友輝、劉玫、張國祥所組成「小塢劇場」,已是第二年受邀在「實驗劇展」演出,作品為蔡明亮編導《黑暗裡一扇打不開的門》、王友輝編導《素描》。

爬梳參與實驗劇展的作品名單中,李光弼將文大戲劇系一年級學生的家庭作業「自幼以來最難忘經驗」的劇本中,擷取其中廿篇作品,串聯成舞台劇演出《當西風走過》;同樣的課堂作業,八三年甫拿到博士學位返台在國立藝術學院(現今臺北藝術大學)任教的賴聲川,以上課時要求學生用任何方式表現出他們生命中重要的經驗,最後重塑編輯成形的集體即興創作《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1984),參與了最後一屆實驗劇展。回首前塵往事,會發覺在八七年解嚴前的台灣現代劇場,許多創作都在「認識自己」,藉由劇場的練習在挖掘自己,接觸「真正的自我」,這和長久以來,在戒嚴時期惟官方威權「大敘述」(grand narrative)的話語,來禁錮取代個人自我關照的失語噤聲,八○年代這些從自身內在經驗出發的創作,才有可能開發空缺已久的台灣現代劇場生命力,以及劇場語言與身體實驗的可能性。因此,現今看來「小題大作」只是自身生命經驗分享重現的《演員實驗教室》,卻是在當時以個體去打倒集體意識桎梏的重要歷程,且即使拿到現今當代,「認識自己」亦是亙古不變的重要議題,無論是在劇場內,或是外在社會,更重要在於如何面對自己的生命。

從遊戲而生的信任與內省,重新自問走入劇場的契機

蘭陵40《演員實驗教室》在十四位蘭陵過往團員的生命經驗片段中,場與場之間皆以當年指導老師吳靜吉博士,所帶領團員所做的戲劇暖身練習:信任練習、原始吶喊、鏡子練習、人行道移動、魚群移動作為連接。這些吳靜吉從紐約「喇媽媽」(La MaMa)劇團所學習,針對團員特質加以改良進化的練習,他幾乎沒有提到什麼是最適當、最合理的表現狀況,吳靜吉要大家盡量表現,因為他希望團員完全開放自己。這些練習與其說是訓練,不如說是團體遊戲,這些遊戲讓團員把以前對自己的想像打碎,蘭陵前團員黃承晃後來把上課當成是和好朋友一同遊戲,「吳靜吉也是用『遊戲』的觀念來看待劇場,他認為如果大家彼此信任,很多事可以發生。最重要的,我開始面對我的恐懼、無知和無能。」(註1)

蘭陵《演員實驗教室》(1983)所作的便是個體的自我反省,從自我叩問:「為什麼自己本身會走入劇場?」為出發,終以「認識自我」為依歸。這個演出也是從蘭陵平日訓練「空椅子」練習作發想:當演員坐上椅子,椅子作為自我陳述的道具;當演員離開椅子,猶如抽離自我本體,以另一個客觀、觀察的角色剖析彷彿留在椅上的本我。吳靜吉說他所用的方法就是讓大家去回憶。例如,楊麗音回憶小時候家暴的經驗,呈現時便將場上放了很多把椅子,當作是被罰跪的小孩,或者是被揍的人,最後把椅子一一推倒,椅子轉變成不同空間裡意象和角色。事隔多年在舞台上再次揭開過往的傷口,這群年過半百、耳順的演員,能否可以更有生命智慧、超越痛苦地回顧這些坑坑疤疤的年少過往?

未契合大舞台的實驗精神,難連結第二代的薪火傳承

這裡卻是最動人的舞台時刻:無論是楊麗音在面對過往的家暴父親;游安順在重述父母爭吵時,持刀與父親對峙的場面;趙自強以現在的年紀終能體會,當年外公嘴裡呢喃著「孤單」兩個字的滄桑與無奈,皆情不自禁、激動地淚流不已。當年將自己生命中印象很深、刻痕很重的事情拿出來,面對心裡頭未向外人甚至自己揭露的一面,過程中常常會有崩潰的狀況,教育心理學專業的吳靜吉就會幫大家安撫,帶著大家從這樣的情緒裡走出來。時序已過近四十年,這些蘭陵團員無意扮演諄諄教誨的劇場前輩與智慧年長者的角色,而是再次誠摯地面對過往,坦白地承認自己仍是心中傷痛的倖存者,時間所遺留下的是一次又一次,讓自己在這樣揭開又癒合、癒合又揭開的傷疤中,逐漸地站立起來去面對生命。

蘭陵劇坊若以一九八九年《螢火》作為最後的火炬化成點點繁星,轉變成一九九○年《戲螞蟻》永存於劇場裡。蘭陵開枝散葉,所帶給台灣現代劇場豐厚的人才與活水,孕育了許多劇團,與學院內戲劇的傳承與教導,所以這樣的蘭陵才會成為一則傳奇一直被稱頌傳遞下去。相對地,蘭陵重演《演員實驗教室》置放於當代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至今蘭陵所薪傳到第二代或其他年輕的劇場工作者,他們與蘭陵之間的連結亦是為何?這裡就不免質疑《演員實驗教室》為何要選在國家戲劇院偌大的舞台,猶以兩邊黑幕隔成像排練教室的空間與出入口,嚴重阻隔兩側觀眾觀看的視角,實驗劇場小而美,更可拉近觀眾的距離,不是更符合當年實驗的精神?過去在蘭陵猶叫做劉靜敏(秀秀)的劉若瑀,在最後壓軸的片段,找來自己的兒女黃宏濬、陳紫綸飾演其爸媽,還讓陳紫綸演唱自行創作的《謝飯歌》,卻無法讓人感受到這樣薪火相傳的意味何在,因為早期蘭陵的主要性格,是強調集體創作和人人平等(註2),蘭陵開枝散葉都是往外擴散,遍及各地,絕非僅局限於自家人,如此作法反而框限住蘭陵真正的內在精神。

當年《演員實驗教室》的結尾,是李國修說他與父親的故事,他回想父親骨癌過逝前兩個月,自己逃避回家糾結的事情,每場演完必是哭著下場,戲結束,他整個人也在後台崩潰。但亦是如此與生命的直面面對,到一九九六年他才能好好處理自己和父親之間情感牽絆的劇場作品《京戲啟示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時間是最好的見證。

註:

  1. 黃承晃(1996) 〈座談二 小劇場發展歷程〉,《臺灣現代劇場研討會文集:1986~1995臺灣小劇場》。臺北:文建會,頁216。
  2. 鍾明德(1990) 《臺灣小劇場運動史──尋找另類美學與政治》。臺北:揚智,頁40。


文字|葉根泉 中國文化大學戲劇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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