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養老院的空間裡,在這個父親的小宇宙裡,在這什麼都有可能的場域裡,以混亂取代了規矩,以失序取代了秩序,不僅僅表現了父親面對外在壓制的抗衡力量,呈現出父親返璞歸真的心理狀態,也洗鍊出世界褪去理性邏輯後的原初狀態,歸返至一片包容萬物、承載多元的境地。
偷窺者舞團《父親》
10/5 台北 國家戲劇院
來自阿根廷的嘉琵耶拉・卡莉佐(Cabriela Carrizo)與來自法國的法蘭克・夏堤耶爾(Franck Chartier)所共同創立的偷窺者舞團(Peeping Tom),作品風格向來以超現實美學為特色。此次來台作品《父親》Vader是《父親》、《母親》、《孩子》三部曲的首部曲,以沉浸於夢境一般的浮動邏輯,及以劇烈情緒和誇張肢體為底的表現主義美學,觀照出老人的內心世界。這世界中,穿插了許多懷舊老歌,彷彿舊時回憶不斷被喚起;這世界中,無限流動,時常並置多種意象、動作、節奏於一台,有時類似,有時扞格。
真實場景中的荒謬狂放
一開場,氣氛詭譎,漆黑陰鬱,隱約可見台上建築輪廓和幾張桌椅,僅見一道橫斜的長光從邊側的門窗射出。一位女子,來到此處說要找人,但並未點明這空間是哪裡。女子等著等著,手裡的包包突然開始騷動,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如脫韁的野馬般四處亂竄,也把女子拖著走,將之翻來覆去。這一小小的橋段,原本氛圍強烈,外在環境的力量令人感覺壓迫,卻又忽然將情境裡的人與物超脫於情境現實脈絡之外,忽然易位主體與客體之間關係,忽然變得暴力,忽然變得幽默,忽然變得跳躍、狂放,甚至失序。此般場景,看似荒謬,實則衍伸出了更為自由且獨立的運作法則,不僅為後面的段落留下了伏筆,也幾乎說盡了貫穿整場演出的核心力量。
演出的場景座落在一家養老院的大廳,華麗偌大,疊合了戲劇院舞台的質感,上舞台處還有一個舞台,使得整個空間並非冰冷制式,而像是舞會派對的歡慶場合,處處充滿展演性。從頭到尾並未明確指涉這是一家養老院,直到許多群眾老人們一一出現,這些人由十位台灣在地的長者們實際參與,切切實實地賦予了此空間年邁的氣息,同時長者們身穿類似的服裝,皆在旁人引導之下,整齊、緩慢且小心地動作,甚至當有人鑰匙不見了,全體被規定要回到位置上,這些常規和反應都定調了此處看似安詳平和卻隱隱充滿制約的屬性。爾後,出現了一位襯衫筆挺的男子,使勁地將自己白髮蒼蒼的父親帶了進來,口氣嚴厲,時而責怪父親弄髒衣物,時而數落父親過去的種種作為,加重了整個場域充滿壓迫和規訓的外在暴力。
整場演出穿梭在睡夢與甦醒之間
面對這些外在的規訓與壓迫,父親毫無回嘴反擊的能力,表面上靜默不語,事實上是將語言寄託於音樂之中,時而是父親彈奏起一旁鋼琴,時而是深處舞台上的現場樂團演奏著曲調。這些旋律大多是經典老歌,充滿懷舊之感,一方面彷彿暫且將時間超脫於現在,另一方面時常喚召起旁人構成不同的動作和畫面,與之產生新的互動關係,有時同質,有時相斥,彷彿分屬不同兩區的時空軸線同步地進行著。例如,一邊是老人彈琴唱出老歌〈Feelings〉,以粗破滄桑而不假修飾的音質唱著,幾位老婦圍繞在其身旁,如在場聆賞的聽眾,也如回憶中的情人們,另一邊則是一位年輕女人隨著音樂的情感而舞動;當老人唱起了爵士經典名曲〈What a Diff'rence a Day Made〉,老婦們則在一旁合音,另一邊同樣地有年輕舞者以肢體展現了活力。
在這兩段中,呈現出一靜一動、一舊一新的反差並置,後者像是前者的過去式,共有著同樣的愛情主題,同樣散發出濃烈的生命力。一曲之中,除了結合兩區時間之外,有時也會壓縮時間,直接地將人的成長與衰老透過歌曲和聲音來表達。例如,某一時刻,台上的年輕歌手慵懶地唱著浪漫的抒情老歌,漸漸地走下唱台,唱著唱著,聲音愈唱愈沙啞,身體亦隨之變得佝僂,愈長愈老,年華漸逝;接著,歌手與老人都坐上了輪椅,但兩人不覺傷悲,反而玩了起來,童心未泯。這些曲子,勾勒出了時間的狀態,呈現出了人類微不足道的重量及情感記憶的珍貴,也藉此自由想像的力量,彷彿超脫了現實,彷彿進入了夢中。
整場演出轉換於彼時和此刻,穿梭在睡夢與甦醒之間,時而想像使人超脫,現時不再威脅,時而現實又突現,夢境驅散,兩兩互相干擾,狀態來來去去。例如,曲子進行間,老人的兒子突然闖入,一如打斷了一般演出的進行,也像是將老人從夢境中打回現實,然不久過後,身旁的群眾們又一一睡著;某刻,兒子進來控訴父親從前拋家棄子的所作所為,半晌,突然中斷,場上忽然鼓掌,打破情境,彷彿表示剛才是一場演出。
讓人不禁叩問何謂「真實」
除了讓人切換、游離於多層框架之間以外,有更多的時候,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界線是全然消弭,充滿聯想和戲謔,狀態自由跨越,虛實自在流動,在處處可見驚喜的同時,也讓人不禁叩問何謂「真實」。例如,一女人餵食老人雞湯,旁人卻開始學雞叫、學雞走;有人忽然感覺到有蚊子,眾人開始抓癢,一名舞者邊抓著邊順勢穿上了舞衣,抓癢漸變成了舞動,另一名男子抓癢抓到脫衣、打鼓,也有人抓癢抓到手臂流血,場上在各自動作反覆之下,整體畫面形成了有趣的交奏;整場下來,舞者們時常以高難度的表現手法誇張舞動,肢體充滿扭曲凹折,抖動翻滾,散發出某種情緒狀態,荒謬至極,但充滿張力;一女子拿出超長的掃具,其他人驚嚇不已,拔腿就跑;旁人舀湯給老人喝,而湯中竟浮現出一名女子,氣氛詭譎;老人看到兒子裸身在台上唱歌,不久後,兒子變老,被脫衣、擦身,最後被蓋上屍布;場上眾人忽然多語交雜,各自講起了中、韓、德、英等不同語言,看似沒有溝通,實則溝通無礙。因此,在這些「超現實」的狀態裡,並非全然奇幻,而是不時閃現暴力、狂亂、恐懼、死亡的陰影,只是這些陰影也並非全然令人壓迫,反而充滿顛覆、自嘲,充滿衝突、矛盾,漸漸地,形成了調和,彷彿所有的狀態都只是這大地構圖的一部分色塊。
在這個養老院的空間裡,在這個父親的小宇宙裡,在這什麼都有可能的場域裡,以混亂取代了規矩,以失序取代了秩序,不僅僅表現了父親面對外在壓制的抗衡力量,呈現出父親返璞歸真的心理狀態,也洗鍊出世界褪去理性邏輯後的原初狀態,歸返至一片包容萬物、承載多元的境地。
文字|吳政翰 臺大戲劇系及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設計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