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母親》一劇,潛流著一股跨文化交流中的劇場能動性,展現在詩性的身體和語言中。這裡,展現的並不是轉譯的企圖。亦即,絲毫沒有要運用戲劇性的文脈,將一個台灣觀眾陌生的自焚事件或人物,重現或再現在舞台上。相反地,是以受難前後,對於生與死的價值性質問,往返於全泰壹和他的母親之間,這便也讓表演者與觀眾一起融入(或沒入)在一種召喚中。
作為韓國勞工運動以壯烈的自焚引發階級意識覺醒的全泰壹,以青年工人遺留給焚燒肉身的臨終之言竟是:「要是我們能認識大學生該有多好……」就是這麼簡單卻意味深遠的一句話,在冷戰/戒嚴瀰天蓋地的一九七○年代,引發著一波又一波,發自左翼知識分子潛入工廠參與工人鬥爭運動的風潮。
這是全泰壹被尊稱為「美麗青年」,至今不曾滅熄的精神號召。在韓國,幾乎家戶知曉。只不過,在商品無國界而抗爭卻壁壘重重的東亞世界中,包括台灣在內的東亞其他區域或國家,卻是鮮少人知道的事情。
或許,這是韓國民眾戲劇圈,最早想以「全泰壹自焚事件」為藍本,改編推上舞台的初衷吧!至少,在二○○一年,「全泰壹自焚卅周年」的紀念年度前後,有心復甦民眾社會運動的戲劇工作者,是以這樣的心境,和我交換他們基進的劇場美學。
當時,「韓劇」正在亞洲流行,「韓流」是巿場上的熱門並成為學界討論的焦點,韓國電影更搶攻了大片的新興票房。而當時,發生於一九七九年的「光州民眾蜂起事件」,也漸漸地,將光州由一個原本是死難者墓園的紀念城市,轉為執政單位首推的文化觀光重鎮。
召喚著未來的勞動情境
十年時間匆匆過去。全泰壹自焚引發的階級衝撞,在歷經「民主化」潮流的沖洗後,並未愈見光明!勞工問題以另一種隱藏性的集體消費匱乏,流竄在東亞底層生活的暗流中。這是《再見!母親》作為台、韓劇場跨境合作匯演,並以全泰壹自焚前後與母親的訣別對話為全劇的精神核心,得以在當前全球市場化的東亞語境中,找到的最有說服力的立足點。
若用本劇台籍資深導演王墨林的話語來說,便是如他在演出折頁中所言:「像全泰壹這樣被犧牲的身體已經成為第三世界現代化的神話。」何以見得呢?理由就在於,相同走過「獨裁式經濟發展」的台灣、南韓及其他亞洲第三世界國家,在眼前所見的未來景像中,都不免要去質問:固然全泰壹的自焚驅動了勞資關係的改造,然而,歷經兒子自焚後,活過這經濟現代化發展四十年的全泰壹的母親,卻仍然得置身於愈趨龐雜的勞動問題中。因此,《再見!母親》便不再只是為呼喚悲壯情懷而製作的演出了!相反地,是透過劇場的凝聚所擴散出來「返身性」(Reflection)在召喚著未來的勞動情境。
由韓國釜山shiim劇團的洪承伊及白大鉉兩位演員擔綱的《再見!母親》一劇,潛流著一股跨文化交流中的劇場能動性,展現在詩性的身體和語言中。這裡,展現的並不是轉譯的企圖。亦即,絲毫沒有要運用戲劇性的文脈,將一個台灣觀眾陌生的自焚事件或人物,重現或再現在舞台上。相反地,是以受難前後,對於生與死的價值性質問,往返於全泰壹和他的母親之間,這便也讓表演者與觀眾一起融入(或沒入)在一種召喚中。
直指了美學的人性面
當然,召喚會有某種儀式性的意涵或感覺,時不時地瀰漫在劇情所鋪陳的時空中。但,重要的,這不是一種鄉愁式的懷舊。更不是想用儀式性的身體,去講解一種社會或階級制度的批判。這是《再見!母親》令人深思並動容的表現。
然則,一場七十分鐘的戲碼,如何去召喚一個自焚青年對於勞動剝削的捨身以對呢?其實,這是《再見!母親》從演員登場的第一刻起,便一直存在於劇場中的提問。
這個提問始於劇一開始,飾演全泰壹的白大鉉,撐著黑傘以靈魂之身,在條凳間緩緩卻不安地移動,他在走向未知之路時,詢問著母親,央求著母親,甚且帶著自責又撒野的矛盾情緒,召喚著母親前去他將自焚的抗爭現場;這同時,並召喚自己的死滅,以及來不及去探知的勞動階級的再生。
這樣的召喚,就導演的詮釋是:因著「軟弱裡面其實蘊藏著更大的勇氣」,才要母親來現場,「讓他更有勇氣去點著焚燒自己的火。」這是本劇潛藏於表現底下的伏流,堪稱直指了美學的人性面。
也恰恰來自於「美麗青年」肉身殉道的軟弱吧!我們跟隨著劇情的推演,進一步地有了這樣的發現:在悲壯的死難,逐漸風化為紀念碑上的名字時,悲壯也漸漸轉作一種需要被民主與現代化所撫平的情緒。而體現在現今東亞或世界面前的,也就是這樣的處境。換言之,「悲壯」可以是全泰壹予人對於希冀解開被壓迫者枷鎖的深刻印象;但,已不僅僅是這樣。「悲壯」背後的孤寂、無依、冰寒、窒息……甚而絕望所圍繞起來的祭壇,才是焚燒的肉身在世人面前最灸烈的瞬間。
回返母親土地的一粒種籽
最後,值得討論的是,本劇結束時,全泰壹以他的肉身躺在母親的懷裡。當飾演母親角色的洪承伊,以她深具內在意志的身體性,和觀眾們一起將時空往返於今昔之間時,我們不禁要問:那是兒子灸烈焚燒過後的肉身,回返母親的土地,深埋在地底的一粒種籽吧!
這粒種籽,道出了《再見!母親》一劇所深切關注的劇場表現:「在絕望與希望間,在暗黑與光亮間,用記憶召喚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