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確」與「政治不正確」間的流動關係與準則,始終是政治諷刺創作的未竟之業;而《絕不付帳!》從首演到重演的廿餘年,或許仍在途中,或許就此止步。於是,我是不安的。不安的不只是《絕不付帳!》所講述的,仍跨時代地反映我們所處當下;還有,當時的先聲到了此時,觀眾接收到的是時代寓言,還是被取悅的娛樂掛帥?
表演工作坊《絕不付帳!》
2/14 台北 城市舞台
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物價上揚等現象,無論環境如何改變、時代如何發展似乎都難以迴避;於是,也成為諷刺與寫實取材,藉此投射當代圖像,在虛實對照間成為寓/預言。
自八○年代以來,表演工作坊始終維持抨擊現狀與處理議題的力道,更形成「嬉鬧、嘲諷而反應社會寫實的表坊美學傳統」(註),看似取悅觀眾,卻也尖銳指陳、酸溜諷諭,或改編西方劇作(特別是「喜劇」格外鮮明),或新創劇本,都讓「政治諷刺」在台灣通俗劇場創作裡得以發生,也作為時代先聲。
當表演工作坊於二○二○年演出一九九八年首演的《絕不付帳!》(原劇本為達利歐.弗Dario Fo於一九七四年完成的喜劇劇本We Won't Pay! We Won't Pay!),在線性時間軸裡的意義如何生成,乃至於轉變?
荒謬的高速傾斜
《絕不付帳!》的主要場景發生在國強(屈中恆飾)與強嫂(王彩樺飾)家中,這是一棟建商偷工減料蓋成的豆腐渣房屋,早已傾斜。同時,建設公司、國強工作的工廠及社區連鎖超市等都是關係企業,處處有苛刻、圖利現象。因此,這間屋內的事件得以觸發,然後連動(甚至是勾結)。
這棟屋子的狀態或許也正指陳全劇樣貌——如舞台後方的大門,通往舞台前方/屋內有個傾斜的坡道,每個人物都得用極為誇張且吃力的姿勢才能進屋(除了已熟悉這棟房屋的屋主,但無感狀態也產生另一種諷刺)。於是,《絕不付帳!》便以這個姿勢讓「荒謬」一路傾斜到劇末;縱然其中有諸多看似合理的劇情,卻很快會被哭笑不得的情境所破壞。
同時,這個版本的《絕不付帳!》在舞台設計上更加強化一種詭譎的荒謬感——刻意重新上色卻反顯貧困且空蕩的冰箱、舊式廚具等,卻配上古典宮廷風的梁柱與衣櫥,讓現實與魔幻如同補丁,更突顯荒謬是被預設的失控狀態。
典型人物的發揮與失衡
「典型人物的發揮」是《絕不付帳!》得以製造荒謬並加重諷刺力道之處。像是主角國強的性格,便是所謂「沉默的大眾」──相信法制、政治的功能性與權威性,面對上位者只有服從,看到抗爭認為是擾亂秩序,感受到不公卻寧可接受等。參與抗爭的強嫂,看似強悍,卻在丈夫面前時而唯唯諾諾、時而閃爍其詞,反映的是夫妻的傳統關係,庸俗顯而易見。典型人物的設定讓演員易於發揮,不管是否熟稔劇場的表演方法。這些人物塑造更刻意不追求多面性與立體化,近似於「工具」去推動情節,進一步打通背後所欲傳達的主旨──或者,達到劇場效/笑果。
但,「尺度的拿捏」始終是這類型創作的「能」與「不能」。特別是在此版唯一沒更換演員的唐從聖身上,雖見他一人分飾多角的語言詮釋功力,卻也驚覺過度操作刻板印象的失衡。其中,以原住民警員一角來說,其台詞內容的掌握始終走在諷刺與歧視的危險邊際,雖較多直指官商勾結、法制失能等現象的抨擊,藉此對照國強,也帶出劇作主題,但其中提及靠加分等內容,以及選擇原住民作為人物身分的原因,依舊令人質疑。於是,觀眾的哄堂大笑到底是因口音的諧擬,還是諷諭內容?或者,是兩者的彼此加成?──那麼,模仿原住民語調不還是落入以漢人語調為準的戲謔心態嗎?
卻步的是時代,還是群眾?
「政治正確」與「政治不正確」間的流動關係與準則,始終是政治諷刺創作的未竟之業;而《絕不付帳!》從首演到重演的廿餘年,或許仍在途中,或許就此止步。
於是,我是不安的。不安的不只是《絕不付帳!》所講述的,仍跨時代地反映我們所處當下;還有,當時的先聲到了此時,觀眾接收到的是時代寓言,還是被取悅的娛樂掛帥?最後,真正卻步的到底是時代,還是觀演兩端的群眾,就成為無解的共業。
註:汪俊彥:〈溺於現實的控訴與救贖《花吃花》〉,表演藝術評論台。
文字|吳岳霖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