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大多時刻都發生在舞台中央,既是家中,也是監獄,彷彿象徵了家庭即是重心、生活就是監獄的概念。又例如,舞台中央是家中,舞台深處是一排墓碑;後面是一排身穿喪服的人群告別,哀悼親人,而前景在含淚含血地吃飯,哀悼尊嚴;前景在做愛,翻雲覆雨,而後面墓碑冷冰冰地矗立,形成對照。這些場景,藉由生死意象的並置,跳脫出了單一時刻的悲戚,進而以更宏觀的角度,勾勒出了人生全圖。
阮劇團 ╳ 流山兒★事務所《嫁妝一牛車》
8/23~9/8 台北 水源劇場
台灣戰後文學作家王禎和,作品時常透過聚焦於小人物的世界,延伸出對社會百態的觀照,以及對普世人性的反思。《嫁妝一牛車》故事聚焦於萬發和阿好這對夫妻的生活,某天附近搬來了一位男子簡仔,挑動了阿好對情慾的渴望,也為萬發一家帶來物質上的滿足,就此改變了這對夫妻的際遇。這樣的故事概念,看似容易走向強弱分明的階級批判,但在王禎和自然而充滿諷喻、樸實又帶有犀利的筆觸下,人物立體而鮮明,並在黑色幽默的基調中,隱隱流露出一股蒼涼感。此次阮劇團舞台版《嫁妝一牛車》,透過林孟寰戲感充沛的劇本改編、盧志杰道地有味的台語轉譯,以及導演流山兒祥精準流暢的視聽調度,成功地以悲喜雙調、融合歌舞的風格,遠離了耽溺於單一情緒的窠臼,將底層人物的悲苦書寫,推至更高深、更普世的存在主義格局。
並置生死意象 勾勒出人生全圖
除了王禎和原本的故事雛形,此劇在詮釋上透過各種視聽元素,建構起一個台味十足的小社會,讓環境感受十分立體,帶領觀眾很快進入情境。在視覺上,墓碑、牛車、碗筷、長凳、土地公小廟等設置,皆帶出強烈的台灣意象,建立了這鄉間場域的質地。聽覺上,偶有鞭炮、蟬鳴等聲響,以音場讓觀眾更能直觀地感受到環境;語言狂放直爽,除了髒話,還充滿許多其他華語中少見但在台語等方言中常見的言詞表述,俚俗而活潑,草根且生猛,帶出了台語的生命力,同時也活化了人物性格。除此之外,婚喪喜慶的隊伍和儀式不時出現,視聽並行,更加增色了劇中的台灣鄉村氛圍。
有了立體的環境作為背景,劇中所蘊含的生存主題也就令人更加深刻。因故重聽的萬發,對於旁事充耳不聞,只能與牛車相伴,默默耕耘,只求溫飽,但好景不常,開始沒錢追錢,同時受到鄰居對於阿好出軌的流言蜚語不斷侵擾。某刻,萬發拒絕了簡仔提供的米飯,與阿好展開激烈爭吵,飯碗碎裂一地,爾後迫於飢餓,萬發將地上混有碗片的飯,撿起來吃,嘴被割出了血,於是吃著飯的同時,也吃進了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味,此景對於求生意志及人性卑微給出了最深切且最不堪的描寫。
不過,全劇並未單向地往寫實方向走去,時而充滿象徵,時而並置意象,兩兩對照。例如,演出大多時刻都發生在舞台中央,既是家中,也是監獄,彷彿象徵了家庭即是重心、生活就是監獄的概念。又例如,舞台中央是家中,舞台深處是一排墓碑;後面是一排身穿喪服的人群告別,哀悼親人,而前景在含淚含血地吃飯,哀悼尊嚴;前景在做愛,翻雲覆雨,而後面墓碑冷冰冰地矗立,形成對照。這些場景,藉由生死意象的並置,跳脫出了單一時刻的悲戚,進而以更宏觀的角度,勾勒出了人生全圖。
在保持原作精神下 挖出新面向
全戲亦可見歌舞元素運用,視聽交融之下所產生的歡愉,不僅與情境的悲苦隔出距離,活化了氛圍,豐富了場面,帶動了能量,並增加了敘事層次。例如,阿好在路上看見了迎娶的車隊,引起了她內心詠嘆,敘說著曾經的幸福憧憬和現在的家庭責任。簡仔與阿好在電影院幽會,阿好看著銀幕中的葛蘭唱著《卡門》,「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兒」等歌詞隱隱諷刺了所有情感關係,呼應了簡仔與阿好的戀情,亦呼應了阿好與萬發的婚姻,同時也推動阿好進入了想像,使之舞動,眾人也隨之騷動。
這些手法為全戲抹上了悲喜雙調的色彩,也擴大了全戲格局。趨近劇末,角色感悟生活再苦也要笑著過活,自此,展演形式與劇作內容同步雙調,相互呼應。整場下來,說書人不時穿梭插敘,最後結語,這是一則故事,也是台灣人的故事,讓觀眾與角色皆游離在既是旁觀又是主觀的立場。這些雙重面向,在保有原作精神下,挖出了新面向,使得這齣展演既是改編又頗具原創,既帶有復古氣味,同時喚醒著現代人的存在意識。
文字|吳政翰 臺大戲劇系及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設計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