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當觀眾脫鞋、存放隨身物件、穿上黑襪，並在紙片上簽名、握住一把米、飲下通寧水時，整個入口儀式（ritual）就已經運轉起來，觀眾由「外界」切換至「儀式場域」內，其身體從觀看者轉為參與者。身體放下日常的厚重標識——鞋襪、包袋、身分象徵——以極簡行動（簽名、握米、飲液）作為進場契機，從而提醒：今天你將被邀請進入敘事、身體與記憶的複合體。

米在台灣文化中積累了豐富的意義：農耕、餵養、飢餓、生產與生存。當觀眾握著米時，不僅是物質接觸，也是時間與身體記憶的觸動，作品以米為物質載體，在場域中鋪陳出大量米堆，並讓舞者從米堆中「浮現」。這提醒我們：記憶、生死、愛、失落、身體或靈魂之間的纏繞是物質感的，是握在手心中的細顆，是舞動中飛散的瞬間。

舞者從米堆中緩緩起身，動作似乎帶有復甦或甦醒性質，當舞者轉腿、將米潑撒至觀眾身上，米粒在觀眾與空間之間生成微小擾動：彼此瞬間改變觀者與舞台之間的關係，米粒飛散成為介質，此刻，觀者的身體被直接觸及（米散落於觀者處），使觀眾從「觀看者」轉為「被觀看／被觸及者」，從而打破傳統劇場裡單向關係。

當觀眾戴上 VR 頭盔進入環景空間，肢體感知被推至另一層：空間尺度的轉換使得身體感知的重心改變，作品中設計出舞者肉身與觀眾身軀之間的尺度變異：舞者或巨化、或觀眾微縮，從而產生身體的跛狀感（body-displacement）。這種尺度遊戲創造身體位置的懷疑：我在這裡嗎？我是觀眾、我是舞者、我是他／她、我是被觀看的？VR 裝置將觀者從「外部觀看」的狀態中抽離，使其進入「觀看與被觀看」的共在關係。這樣的肢體意象對於觀眾的身體記憶提出挑戰：腳下的米堆、握在手上的米粒、身體實體在現場，與頭上 VR 影像中巨大的女體、漂浮的碎屑、暗黑宇宙，兩者疊置起來。

編舞家何曉玫以「她被貼上許多標籤的女性」的角度出發，將地方傳說中的林投姐轉化為血肉化、身體化的女性存在。在此轉化過程中，身體成為記憶載體、閾限體（threshold body）：既在生死之間，也在觀看與被觀看之中。

地方傳說〈林投姐〉根植於台灣海邊林投樹的場景，帶有台灣本土的記憶與民俗色彩，編舞將其轉譯為沉浸式 VR 體驗，利用 8K 立體攝影、電影級特效化妝、身體捕捉技術等媒介。這種轉譯從「米」到「通寧水」，從現實走進虛擬，從台北的紅樓劇場走向暗黑宇宙，這條動線自身即為殖民及解殖的隱喻：以全球科技語彙重新敘述地方記憶，以地方身體經驗對抗科技的冷感。

然而，儀式系統雖豐富，但其預設機制也有可能產生門檻效應：觀者需要投入相當心理準備、解除日常防備，才能進入體驗的狀態。對於習慣傳統座位觀看的觀眾而言，其移動、參與、戴裝置的需求可能造成心理不適或分散注意力。此外，科技的加入雖強化沉浸感，但也容易使身體的即時感與儀式感被影像語彙吞噬：當觀眾戴上 VR 裝置後，其實體身體與觀看者身分之間的張力可能被弱化，進而回到「觀看與被觀看」的傳統框架。

作品邀請觀眾以名字為儀式起點，然後吞下記憶的液體（通寧水）、握住米、步入暗黑的走道、進入圓形劇場、戴上 VR。儀式似乎在說：我們每天可能被迫忘掉自己、被社會遺忘、被經驗壓抑。

《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是在台灣當代表演藝術語境中值得深入關注的作品。它透過儀式化入口、物質化身體、科技與地景記憶交織，提出關於被遺忘者身體、被消失的名字、以及愛與失落的記憶敘述。同時亦提醒創作者及觀眾：技術與沉浸雖具力量，但身體質地、動作語彙、觀者身體的即時感受仍需被細緻維繫。若能在沉浸與可讀性之間找到平衡，此作品將更為完整，也更能在身體與記憶的交會處，讓觀者真正「聽見」那句：妳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