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果陀剧场推出改编自怀尔德Our Town的《淡水小镇》。早在演出月余前,随著宣传品(一帧五〇年代背景的剧照及感性文案)的四散,《淡》剧流溢出一股淡淡的鄕愁与期待。然而,落幕之后,鄕愁与议论交错……本文系艺术学院戏剧系副教授钟明德与知名影评人黄建业的对谈讨论,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一窥《淡》剧所碰触到文化殊异、改编剧本、导演风格的问题。
《淡水小镇》
3月26〜28日
国家戏剧院
黄建业(以下简称「黄」):在谈《淡水小镇》以前,我必须先声明,所有的文艺批评(包括戏剧批评)并非创作者的指导原则;批评家就作品表达个人(可能是极主观)的意见,期使这样的意见与整个文化观点产生新的互动关系。批评的意义不在责备或赞扬,而是在于不断建立戏剧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认知。
钟明德(以下简称「钟」):现在台湾的戏剧批评者,大多是散兵游勇,缺乏对整个台湾戏剧现象的系统化观察。我心目中的两种戏剧批评,一是类似《纽约时报》的方式,对每一个演出作评论、分析,扮演教育观众的重要角色。国内的报社应做而未做,显示我们对文化的漠视。一是出现在专业刊物上的专业戏剧批评。例如《表演艺术》,应该长期培植一群批评人才,请他们看遍所有重要演出,然后就整体现象提出深度批评。我所以对批评寄望很深,是因为觉得台湾的戏剧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尽管投入剧场第一线的人才越来越多,但如果缺乏相对应的理论生产,没有评论硏究,终究只是昙花一现,不能留下痕迹。
改编剧本的问题
对于这次《淡水小镇》的演出,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导演风格的混淆。但是,谈这点之前,我想先谈较基本的剧本改编的问题。在台湾,许多所谓的「改编」,就是把一个剧本,时空转移成中国或台湾某个年代的背景,再把名字换一换,就好像是「本土化」了。这种作法深度不足。《淡水小镇》也有同样的问题。怀尔德的Our Town描述的是一九〇一年的新英格兰,两个新教家庭之间发生的故事。把这样的故事转换到一九五八年的台湾淡水,是基于一种西洋人文主义的哲学命题:「人面对生老病死的种种生活经验是可以相通的」。但是如此一来,却忽略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哲学命题,即「文化是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塑造出来的」。所以,把一九〇一年新英格兰产生的新教文化,硬套进一九五八年的淡水小镇,这样的改编是很难服众的。
比如说,艾茉莉家只有一个女儿,另一个医生家庭也只有两个小孩,这样的家庭,对一九五八年的淡水而言,具有多少的代表性呢?还有,基督教在戏里是居民生活的重心,妈妈们晚上都到教堂唱诗歌;可是,在当时的淡水,基督教真的占有那么大的成分吗?也许佛教、传统中国文化,对当时的居民生活影响更大。但是我们在戏里看不到这些东西。我看这出戏的感觉是,好像一群一九三〇年代在新英格兰的美国人,穿著台湾人的服装,演出他们的小镇风光。这样的改编,压抑了本土性的论述。我不是反对改编西方的剧本,而是要看改编得恰不恰当。《淡水小镇》可能就是不恰当的改编,因为Our Town的文化殊异性实在太大。而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改编自《马克白》,之所以较为成功,是因为两者都是讲专制封建王朝的东西,离我们的时间较远。
另一个改编成功的例子,是美国的The Wooster Group在一九八〇年代以解构的手法将Our Town改编成Routes 1 & 9(在美国版图上,Our Town所指的Grover's Corners小镇恰好位于1号及9号公路之间),把Our Town中被压抑的命题,诸如新教对性的压抑,阶级问题,黑人问题等,和剧中的中产阶级生活对照,使人感觉到,怀尔德的Our Town只是粉饰太平而已。再回到《淡水小镇》,最大的问题还是对原来的敍述没有质疑,对自身的疑虑也没有揭露,缺乏立足于台湾当代时空应有的反省力。
目前学院式的戏剧教育,太倾向把西方的经典作品看作是不可更动的典范,以致缺乏「批评性的理解」。如何使经典的作品再活一次,而且和现在的人们发生关联,端看导演的诠释角度,这也是我待会要谈的。
Our Town提供怀旧情感
黄:批评有许多方式。有的把作品视为完整的封闭体系,纯就其形式内容进行分析;这类的批评通常被视为较落伍。另一类的批评则是像钟明德刚才所说的,把经典作品放到当代文化脉络里,重新拆解建构,以寻求经典的「现代意义」,满足当代人的需求。但是,前者的批评方式,是否一定比后者「落伍」,这是我多年来一直思考的问题。也因此,对照钟明德的批评,我愿意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来看《淡水小镇》的诠释。
首先我想谈刚才钟明德所提的文化殊异性的问题。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大部分都难以迻译(最明显的例子是诗),试图迻译时事实上就是再创作。像Routes 1 & 9已经不是怀尔德;黑泽明的《蜘蛛巢城》也不再是莎士比亚。他们才华洋溢,渺视经典而从经典中再创作出震撼当代人心的作品。但是,也有些创作者较为「胆怯」,他们不愿太过傲慢;然而这种「胆怯」也有它的意义在。
不论是《淡水小镇》或是怀尔德的Our Town,其实都遮盖了许多问题。即使是以怀尔德写作的年代而论,很多矛盾不安也并没有被揭露。可是,我比较愿意看怀尔德对整个戏剧意义的贡献。他的作品把他当时(1930),正受到不景气的严厉考验的美国,推回到一个充满怀旧情感的年代。「怀旧」基本上是一种保守性格,可是「保守」为什么又具有力量及意义?翻开艺术史,为什么有那么多作品是保守而公认为是经典?这个问题是很有趣的。当代批评追求高度开放性意义以及批判力的同时,常常忽略了另一个重点,就是,为什么这些作品寻找到它们的归属性(identity),寻找到它们在大部分观众里的意识型态的投射。这可能是Our Town更为核心的问题,即是一种逃避的幻景。
现代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者一直反对这样的东西,因为现代人比较强壮,可以面对粗暴的真实。但是对古典作品而言,它没有必要去面对,可是也因为如此,保守作品能给大部分的观众一种「悠远的感动」;尤其对于一九三〇年代的美国观众而言,这出戏有足够的sentiment让他们回想美国立国传统中质朴的道德精神,重新追寻过往梦境。像这类的作品在当时出现不少。
回到九〇年代的台北,我不得不赞成钟明德的疑问:我们是不是需要以这样的怀旧感去诠释Our Town?钟明德刚才的分析是非常有意义的。可是,我不忍心去责怪任何创作者,因为最低限度我们在作品里看到了创作者的情感与诚意。
《淡水小镇》企图转换时空情感
钟:我在看戏的时候,也都是忘记一切理论、批判,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做创作者的知音。做为一个观众,我的要求是:一、好玩(entertaining);二、智性刺激(intellectual stimulating);三、升华──体认到创作者的努力促成了艺术形式或内容上的突破。我所要补充的是,我们对戏的分析、讨论是基于看戏的现场经验。坦白说,我在看《淡水小镇》时,套句传统的说法,我一直没办法进入作品里面。对我而言,它既不有趣,也缺乏智性上的刺激。但是我身边一些年轻观众反应却不同,看到艾茉莉跟张雨生打情骂俏就笑个不停,我感到我们的观众好像很容易地、机械性地被操控。当然,我很愿意尊重每一个观众的口味,也许《淡水小镇》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夜晚。
黄:我在一、二幕看到一些创作者转换的努力。其实《淡水小镇》的创作者一向很尊重经典、写实呈现,不耍花招,也许希望以此奠定它在商业剧场的一席之地,所以果陀有这样的戏我并不讶异。
《淡水小镇》不仅仅企图输换时空,也企图转换感情。例如像剧中妈妈骂小孩,是台湾的骂法;可是除了这些小的点,显然整体很难成功。要解决这样的问题,似乎只有重创剧本一途。
钟:你刚提到,Our Town里提供怀旧情感,《淡水小镇》也想给观众一种淡淡的鄕愁,这点我同意。可是Our Town之所以垂名剧场史,最重要的是由于它在形式方面的革命。Peter Szon-di所写的Theory of the Modern Drama,给Our Town一个非常关键性的地位。因为之前的戏剧在表现一个社会状态时,都是必须靠著角色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行动(action)来呈现。Our Town里的剧场经理,做为一个敍事者,直接向观众报吿小镇的事。由于如此,Our Town可以科学地处理一个没有戏剧动作的小镇生活;大到宇宙,小到小镇;从渺茫的过去,一直到未可知的未来,它都可以处理到,这是戏剧形式的一大突破。
黄:我觉得Our Town有一处舞台上的乐趣;就是它的剧场主义。它用一个空的舞台构成幻觉,其实是使这个戏充满魅力的原因。它给予演员表演的乐趣;给予观众幻想的乐趣,这是怀尔德非常高明的地方。另一个高明之处是剧场经理的即出即入,一会变成角色,一会变成敍事者。我觉得怀尔德可能并不是先从创作美学著想,而是从好玩(entertaining)著想。《淡水小镇》却丧失原先的剧场主义幻觉性;如果《淡水小镇》是忠于原著的,那么在这一点上它背叛得太没有代价了,它的代价就是真的给观众看到舞台──而已。反而是对戏的一大伤害。
问题出在风格的混淆
钟:风格的混淆是《淡水小镇》的最大问题。如果它以现代主义美感为基础,再添一些地方色彩,就很精采。但是《淡水小镇》却倒过来,以写实主义为基础,再加上一点点现代主义的抽象姿态。
根据Peter Szondi,戏剧的发展是从drama,经过易卜生、契诃夫、史特林堡、皮蓝德娄,慢慢的朝向epic、史诗发展;到了一九三八年的Our Town,又达到高峰,创新了一个戏剧形式:epic form,正好可以用来表现我们目前的生活形式。《淡水小镇》却是把epic form还原到drama,而又不可能还原成纯粹的drama(因为活在一九九三年的现在),以致造成风格的混淆。原来剧本中的非有机性统一(人为地统一在剧场经理身上),果陀却希望把它变成有机性统一,拉回到小镇的真实(reality)上。
黄:怀尔德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创作一个「真实」,而是创作一个「不真实」,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甚至他知道这样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才借用那么遥远的一个小镇。但他把一个纯净世界在戏剧里推回原型,使得整体丰满,成为永恒的乌托邦。《淡水小镇》其实不是没有本土论述,但是这样的论述反而把Our Town的永恒性、纯净性弄砸了,落回到现实里。
果陀一直兢兢业业地做戏,这是値得肯定的。问题在于果陀是不是肯轻灵地往前跳跃一步,放弃一向执著的写实主义包袱。
钟:最后,我要再加一句:我们的分析、批评希望不会使创作者气馁。批评的重点在于厘淸问题。正因为《淡水小镇》的问题具有代表性,而果陀又是个用心而充满活力的剧团,我们才拿出来谈,希望能给目前台湾的大小剧场提供一面镜子。
(本刊编辑江世芳 记录整理)